洛阳。她站在半空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就像复读那一年。她早习惯了大学里自由的生活,见到了外面的世界,已经无法再被一间小教室困住,却自投罗网,重新成了一个小小的高中生,每天蜷缩在拥挤的教室角落里,旁观那群小同学幼稚地上演争斗与悲欢,冷笑看别人,冷笑看自己,像是被两个世界同时扔下的弃儿。
“是你。”
丁水婧回过神来,在镜子中看到了陈静,站在她背后两级台阶下,穿着一身宽松的亚麻色连衣裙,带着一脸恬静的笑容看着她。
丁水婧迅速镇定下来,深吸一口气,转过身,一脸无辜。
“学姐,”她礼貌地笑了一下,“你怎么会在这儿?”
陈静没料到她会倒打一耙,愣了愣,才继续笑着说:“我老公他们公司今天在这个馆里办活动。”
丁水婧眨眨眼,抓紧了书包,心跳的声音大到让她连楼下的人声都听不清。
“哦,他们是主办方吗?”她看了看楼下稀稀拉拉的观众,“我同学送的票,来点个卯。那我走了。”错身而过时,陈静拉住她,说:“如果你没什么急事,就陪我聊聊天吧。”
丁水婧内心有一瞬间的挣扎,忽然放松下来。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今天上帝揪住了她乱翘的发尾,容不得她缩头。
她带着近乎诀别的坦然,点头问:“你要聊什么?”
天气不算好,中午热辣辣的太阳很快被乌云遮蔽,湖面上一片迷蒙的灰,水面和远山都模糊了边界,没来由地让人不清爽。
她和陈静一起走到湖边坐下,陈静走得很慢、很小心,轻轻扶着腰,于是她也配合着,嘴角渐渐上扬,勾起自嘲的笑。
“我去买杯饮料吧,”丁水婧说,“不给你买色素勾兑的,矿泉水好吗?温的。”
陈静微微惊讶地看着她。丁水婧动了动唇想问什么,但还是忍住了,转头跑开。
她很快就回来了,将水递给陈静,自己拧开一瓶柠檬茶,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去。
喝完第一口,她才发现自己真的很渴。
陈静没有喝,一直微笑地看着她,意味深长的样子,一言不发。丁水婧忽然觉得这种母性的笑容和居高临下的打量让她很烦躁,转头看回去:“不敢喝吗?我又没下毒。”
陈静又笑了,这次的笑容让她火儿更大,眼角、眉梢写着清清楚楚的一行字:“不跟小姑娘计较。”
丁水婧拧上瓶盖,站起身:“你要是没什么话说,我就走了。之前大学时不懂事,冒犯过你,我也道过歉了,你没必要这样揪着不放。”
陈静突然伸出手拉住她的胳膊:“我没有笑你。你别激动,陪我说说话。”
丁水婧不敢甩开她,怕动作太大真的会伤到陈静。
“你是不是听说我提出离婚的消息了?”陈静平静地问道。
丁水婧摇头:“我怎么会知道这些?”
陈静:“上个星期,你进我的空间,忘记删除访客记录了。”
丁水婧扭过脸回避陈静,拼命掩饰着自己的难堪。
“其实我也一直在偷偷看你的动态,”陈静拍拍她的手臂,“这几年你过得很精彩啊!我看到你的很多雕塑作品,还有参展的活动,出去旅行的照片,世界各地都去过了吧?真好。”
语气里的真诚不似作假,丁水婧眯着眼睛看陈静,想要看出一丝破绽,目光渐渐地下移到陈静平坦的小腹上。
陈静低着头,再次习惯性地抚上小腹,沉默了许久,才再次缓缓地开口:“我知道,你憋着一口气,觉得洛阳是因为责任才跟我结婚的,实际上他喜欢的是你,对不对?你当初跑来找我的时候,虽然很有礼貌,但话里话外对我都是那么鄙视,就是觉得我在用责任感胁迫他。”
丁水婧此刻真正感到了难过,难过于埋在心底的不服气被这样直白又朴素地讲出来,听上去是如此幼稚不堪。
“学姐,你误会了。当年我年少无知,盛气凌人,没有礼貌,请你原谅,”她淡淡地垂下眼,语气却强硬了起来,“但那是过去那么久的事情了,你今天还一再提起,是想做什么?”
丁水婧顿了顿,直视着陈静的眼睛:“何况,人这一辈子,不可能永远不犯错,学姐,你说呢?”
陈静的表情终于僵了一僵。
十天前,丁水婧坐在贵宾区舒适的真皮沙发上吹着冷气,一边翻着系里教授赠送大家的新书,一边静等自己的表姐下班。附近韩国参鸡汤的小店十分火爆,丁水婧定了六点钟的位置,眼看已经五点五十,表姐依旧没有上楼找她的意思。
远远听见争执的声音,丁水婧跑到二楼的护栏边探出头去看楼下的大厅,就看见自己的表姐从陈列展车的队伍中左拐右拐地跑向门口正在咆哮的男人,一脸狼狈,高跟鞋踢踢踏踏,像是在给男人的怒火打着节拍。
丁水婧再定睛一看,那个正在发怒的男人竟是大师兄。
丁水婧进美院时,大师兄已经大四了。所有人都尊称他一句大师兄,并非因为他才华出众,而是因为他替美院里所有家境平常、才华平庸的学生杀出了一条血路。大师兄考美院本就是为自己烂到爆的文化课成绩找到一条投机的出路,自打入学就没打算钻研艺术,而是凭借外表和口才混进了学生会,陆续搭上一些神秘的皮包公司,承揽师弟师妹们出去做私活儿,赚了不少钱。
雕塑班每一届毕业后至多有两三个人会继续琢磨作品,其余嫁人的嫁人、做前台的做前台。大师兄便是这群注定成不了艺术家的艺术生最坚实的后盾。美院不同系别的人初次见面没话聊的时候,都聊大师兄。丁水婧和室友也接过大师兄的私活儿,平面设计、路演布展,什么都试过。大师兄英俊而八面玲珑,知情识趣,一直很受学妹们欢迎。他就像高中时的丁水婧,左右逢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只不过大师兄比她更进一步,他从这些关系人缘儿中实实在在地赚到了钱。
可谁能想到,这么温文得体的大师兄,也会有如此气急败坏的时刻。
表姐细声细气、点头哈腰地和大师兄解释着什么。大师兄听了一会儿,气得继续大吼起来:“我用不着你跟我再解释一遍!普通员工跟我这么说,就已经够不讲理了,你一个事故主管还这么解决问题,要你过来有什么用!”
丁水婧想了想,抓起沙发上的斜挎包,从玻璃楼梯上跑下去,刚跑到一半,就听到他们的争执升级了。
“何先生,您听我说,您这种情况,定损金额超过五千元了,保险公司硬是要往总公司报告,我们也不能干涉。何况您车子的损坏情况的确存在一定审核风险,您也知道,如果只有轮毂轮胎单独损伤,保险公司是免责的。”
“我当然知道,但现在我并不是轮毂单独损伤啊!我刹车挡板跟着一块儿坏了啊!这种情况当然要赔,保险公司还有什么好说的?还不是你们从中作梗?”
丁水婧从没见过大师兄这样发怒。印象中这个男人永远都是笑眯眯的,有空子就钻、塞包中华就能走捷径的主儿,怎么会急得如此大动干戈?
“刹车挡板更换价格才五百块钱,为了五百块钱的小零件,搭上两个轮毂的两万块钱,保险公司会怀疑这块刹车挡板是您自己用钳子扳的也不奇怪。当然,我们4S店会出具公正的检测报告,您大可放心。但何先生您也得理解,我们这一方是没办法对保险公司的审核结果做出担保的……”表姐还在低声下气地解释,但大师兄已经暴跳如雷。
“靠,当我傻吗?明明今天就能定损修车,非要报总公司,给老子拖上五个工作日?这破县城荒郊野岭的,难道让我在这儿住一个星期等你们审核?保险公司不就是不甘心吗?我这是辆新车!我把一辆新车轮毂折腾坏了来骗保?我他妈吃饱了撑的,是不是!”
丁水婧无法再旁观下去,疾跑了几步下到一楼。
“表姐,大师兄!”
她三言两语介绍了双方,笑眯眯地劝大师兄有话好好说,表姐一定会尽力为他的车好好处理问题。大师兄神情极其不自然地挤出了个笑容,频频回望着大门口,不知道在等什么。
“什么时候买的路虎呀,我们都不知道。哪一单生意又赚了一大笔?”丁水婧笑嘻嘻地调戏着他。
大师兄尴尬地“嗯”了一声,没搭腔。丁水婧的表姐稍稍松了口气,正要开口继续劝,突然,一个女声在她们背后响起:“家琛,他们怎么说?”
丁水婧缓缓地抬眼,望着这个亲昵地伸出手搂住大师兄腰的女人。背后的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续到了丁水婧的脚边。
“学姐,好久不见。”她笑着说。
丁水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远处湖面上薄薄的雾霭都收进胸腔。
“后来我表姐告诉我,那辆车的车主名叫洛阳,北京牌照。说来也巧,我就去邻市一天,竟然就遇见了你们。关于你那天的去向,你一定是对洛阳撒谎了吧?他不知道你们开着他的车去游山玩水了吧?偷偷摸摸的短途游竟然出了个这么麻烦的车祸,难怪当时大师兄那么着急。”
陈静面沉如水,两只手都抚着小腹,耐心地听完。
“所以,你今天是亲自来向洛阳告状的?”温和如陈静,语气也难免带了点儿讥诮。
“如果不是你一直旧事重提,我也不会拿这件事出来刺激你。何况这是你们夫妻之间的事,哪轮得到我这个外人和洛阳讲?我没那么讨厌。”丁水婧霍地起身。
她只是想来看看他而已,仅此而已。她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会去做,可当未来出现一丝光明的缝隙,谁也不能责怪她的冲动与兴奋。然而在陈静面前,这许多年的暗暗窥视变了味道,让她格外羞耻。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对不起洛阳?”陈静柔声问道。
“我再说一遍,那是你们夫妻俩的事。”丁水婧冷声道。
“丁水婧,别装了,行吗?你心里清楚,是你毁了我的生活。”
多年来,这是陈静第一次明明白白地指责她。
丁水婧诧异地回过头去。陈静的眼睛却看着湖面。
“丁水婧,我不想再带着你这颗定时炸弹生活下去了。”
陈静一直相信,世界上的爱情分很多种。电影里的一见钟情自然算一种,但她和洛阳之间的未尝不是。
“你是小姑娘,懂得少,人又很自以为是,不理解也没关系。何况你并不是第一个冲到我面前来示威的姑娘,我早就习惯了。”
陈静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湖面,仿佛深不可测的水底藏着勇气的源头。
“高中我俩之间刚有点儿传闻的时候,就有些女孩觉得我配不上洛阳,明里暗里地贬损我。直到我跟他在一起了,她们也没消停过。上大学时前赴后继的师妹,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当然,洛阳从没和她们暧昧过,这一点谁也挑不出他的毛病,你总不能因为大家都想抢银行,就说人民币有罪吧?
“洛阳私下里会去教训她们,给我讨公道,但当他想要跟我面对面解释或者道歉的时候,我从来都躲着他,打岔,换话题,没讲过一句不满,也没夸奖过他一句。
“你会奇怪为什么吗?你这种小姑娘,肯定要矫情地大闹一场,对不对?但我不会。越闹越等于证实了自己的弱势。反正我一直在意的是,两个人之间若有真感情,用不着讲得太多。
“但第一次看到你和洛阳在一起上课,我就觉得不对劲了。”
陈静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像是一本回忆录,到了最关键的部分,被撕了个干净。
丁水婧却无法开口去询问这一段。
“以前所有的姑娘找到我面前,说的都是我配不上洛阳。只有你,对我说,洛阳不爱我,洛阳不爱我。”
陈静喃喃自语,声音轻颤。
“对不起”三个字哽在丁水婧的喉咙口,她知道说出来也不过像湖面上的雾一样苍白缥缈。
“谢谢你让我知道了洛阳真的恋爱了是什么样子,”陈静终于转过来看着丁水婧,“当然,后来我自己也恋爱了。我也什么都没做啊,没有背叛,没有承诺,只是动了动心,和他一样。”
陈静歪头笑了,十分开心的样子。
“我和他,终于扯平了。”
丁水婧独自在湖边的长椅上坐到天黑。
阴天看不到日落,晚上云却渐渐散开了,在清朗的夜空中稀稀拉拉地铺排着,被月光照亮了轮廓。
又是一样的月光。记忆中边城清溪上的月光覆盖了此时此刻,有一瞬间,掂着手里空空的柠檬茶杯,丁水婧忽然恍惚,仿佛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洛阳手捧两杯满满的柠檬茶,穿过马路朝她跑过来。
她迟疑着回过头,看到身后的美术馆敞开着大门,橙色的灯光倾泻在门口的地砖上,圈出一片温暖的圆形怀抱。
丁水婧真的看到了洛阳,远远地,和他的同事们在门口说笑道别。
五年不见,她仍然能一眼认出他。白衬衫西裤,西服外套搭在肩上,袖子都挽起来,好像终于放松了,有些颓废,又有些顽皮。
她泪眼模糊。
这个男人要当爸爸了。
在美术馆看到陈静慢慢走路的样子,她就意识到对方怀孕了。她递出一瓶温温的矿泉水,也递出了最后的一丁点儿希望。
陈静是真的喜欢大师兄,还是只是为了报复洛阳?
丁水婧没有问,她相信陈静自己也未必说得清。
生活永远没有清晰的边界,所有底线上都铺满了渐变色。
她只记得陈静温柔地说,大师兄其实过得很辛苦,他是热爱艺术的,可是没天赋,只能每天硬着头皮去应酬。他不是个油滑的人,真的不是。
“其实你和洛阳很像的。你们都是做什么都很轻松的人,我们不是。就算是同病相怜吧。”陈静站起身,还没显怀,就已经习惯用手扶着腰。
有那么一瞬间,恶意升腾,丁水婧很想问“孩子真的是洛阳的吗”?
谁都有恶意,但还能把它控制在内心的黑匣子里,也算得上是好人。
自己竟也是个好人,丁水婧苦笑。
她记得陈静离开的时候脸上淡淡的光华,那是为人母才会有的平静,和曾经作为洛阳女友的隐忍完全不同。
陈静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小腹说:“两个月了,昨天下午才检查出来的。洛阳还不知道,我打算今天告诉他。本来想主动提出离婚的,可是居然有了这种意外。我觉得这是个预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丁水婧微笑着目送她远去,最后说:“嗯,他一定会高兴的。”
同事的车渐渐开远,尾灯像小路尽头野兽的红眼睛。丁水婧看到洛阳点了支烟,从裤袋里掏出手机。
半分钟后,丁水婧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
她站在湖堤边,迟迟没有接,远远看着陈静从洛阳的背后靠近,轻轻从后面抱住了洛阳。
洛阳一惊,立刻扔下烟头用脚踩灭,转头扶住了陈静。
漫长的一分钟里,丁水婧微笑着,看陈静哭泣着诉说,看洛阳喜不自禁地紧紧回抱住她,美术馆的暖色灯光下,又一出人间喜剧。
丁水婧忽然想起五年前的夜晚,她沿着湖堤边走边说:“翠翠心里知道,那个人也许永远不来,也许明天就回来。”
洛阳却说:“多可惜,一个小姑娘,要为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的人等一辈子,何苦。”
何苦。
丁水婧,你何苦。
在退学重考前,她问过洛阳最后一个问题——这样的人生,有意思吗?
拼命地摁灭心中的火焰,把短短的、宝贵的一生献祭于规则与无奈……这样过一生,会不会不甘心?
洛阳当时没有回答她。
此刻,丁水婧看着美术馆前亲密拥抱的爱人,终于相信一切都是一场误会。
是她误以为自己窥见了他心中的艳火,误以为彼此是同类。
后来他选择自己摁灭那团火。
也许是陈静出现得太及时,洛阳的电话一直没机会挂断;也许只是兴奋得忘记了这个电话。丁水婧没有纠结,伸手主动挂断了。
她隐匿在黑暗的树影下,仰头看着月亮。
薄薄云幕背后的那一轮月亮,和当年一样的月亮。
人间留给他们吧,她只要这一轮月亮。
丁水婧大步离开,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