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如冰抢上前一步,双手抱住老夫人。
她抬起头来,望着门外,外面站的是一位年近五十的老嬷嬷。细细的眉,明亮的眼睛,如果单看这两处,是无法想到她的年纪的。
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后脑髻上斜插着一根黄杨木做的木钗。
一身穿着分明是个下人,管家嬷嬷之类的。但是,看她的神情,似乎与她的穿着,非常的不相称。
这个老女人站在门外,冲着厉如冰冷冷地说道:“厉姑娘,你请吧!老夫人的事,有我来照应。相府里本来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进出的,今天原谅你这一次,你请吧!”
厉如冰问道:“请问你是什么人?”
这老人冷冷地笑了一下说道:“相府里内总管,相府里上上下下都叫我陆嬷嬷!你可以走了。”
厉如冰刚叫得一声道:“陆嬷嬷!”
老夫人悠然醒来,呻吟地哼了一声,她悠悠睁开眼睛,当她看到厉如冰的时候,仿佛使她霎时间想到了什么事浑身微微一顿,极力支持着坐正自己的身体。
厉如冰赶紧扶住叫道:“老夫人,你是怎么啦?你现在没事吧?”
老夫人连忙说道:“我没事!我很好!厉姑娘,你现在可以走了!”
厉如冰立即沉下脸、放下手,掉转头就要准备离开。但是,她只迈开了第一步,随即站住了脚,冰雪聪明的姑娘,一个瞬间的灵机一动,使她怒气全消了。
老夫人是何等慈祥的人,而且跟她一见如故,其实何止一见如故,简直就如家人,怎么会此刻毫无一点人情下逐客令!
老夫人断然不是这种人。何以致之?哦!只有一个原因,门外这位陆嬷嬷,相府里的内总管。
厉如冰的眼角带着笑意,眼神扫到陆嬷嬷身上,她故意地回过头来,对着老夫人微笑说道:“老夫人,你是真的要赶我走吗?”
老夫人显然被这句话刺痛了自己,她垂着眼眉,低低地说道:“姑娘,老身不是逐客,而是姑娘,老身是请你离开这里。”
厉如冰微笑说道:“老夫人不必把话说得那么客气,既然老夫人要我离开这里,我离开就是了。”
老夫人忍不住叫道:“姑娘!”
厉姑娘道:“老夫人还有什么话要说吗?不要紧!我有的是时候,改天我来跟夫人好好地详谈!”
老夫人显得有些慌乱,连忙说道:“啊!不要!不要”
厉如冰微微笑:“看来老夫人真的不欢迎我来了!”
老夫人想必已经镇定下心神,她忽然双掌合十,以佛礼相待,缓缓地说道:“姑娘,老身已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在此地礼佛育经,原只是求得一分清净,因此,不想有人前来打扰!”
厉如冰说道:“老夫人,用躲避求清净,不见得就能求得清净!”
陆嬷嬷突然很不客气地叱道:“厉姑娘,你怎么可以跟老夫人这样地说话?老夫人既然已经下了逐客令,难道你真的要等到叫人前来赶你不成吗?”
厉如冰站在那里,她的眼神在两人间飘来飘去。她是看得那么清楚,她是那么相信自己的眼光。
这个陆嬷嬷绝不是个普通人,她不会是普通的内总管,也不是普通的老妇人。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一定要查清楚。因为,有一个原因,让我非查不可,那就老夫人似乎有一种掩饰不住畏缩之意,这是不合常情的!没有任何一个女主人,而且这个女主人又是老相爷的夫人,会害怕一个内总管?
厉如冰暗自点点头,告诉自己道:“我一定要查清楚这件事。”
她的心意已决,便露出笑容说道:“陆嬷嬷,既然老夫人说出话来要我走,我还有什么可说,用不着你叫人来赶我,我现在就走。”
她大踏步走出净室的门,她从陆嬷嬷的身边经过,突然停了一下脚,对陆嬷嬷嫣然微微一笑,说了一句道:“陆嬷嬷,但愿我们后会有期。”
陆嬷嬷冷冷地回了一句道:“是吗?我倒是认为最好不再见!”
厉如冰笑笑说道:“陆嬷嬷,何必要这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常言道得好,山不转路转,话不能说得那么绝。说不定我们有缘,会很快就见面的!”
她不等陆嬷嬷说话,轻轻地打了一声哈哈,飘然而去,走得又快速、又飘逸!
撇下相府的后院,厉如冰的心情,就不是那样的轻松了。
在桐城,她有一处歇脚的地方,是东门城外的一座尼庵,名叫白衣庵。
白衣庵只有一位老尼带着两位徒弟,师徒三人靠种菜过日子,生活过得很苦。
白衣庵位之于城外靠河的一处竹林里,十分清静。
厉如冰离开师父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找到这样一处可以暂时栖身的地方。
老尼平心已经六十岁以上,对于厉如冰的寄宿,一口答应下来。老尼当时说了一句话道:“施主是与佛有缘的人,只要不嫌小庵狭窄,就请留下来吧!”
厉如冰合掌多谢,就这样住下来了。
说是住下来,实际上只是一间小茅屋,空徒四壁,一个蒲园,一张木榻如此而已。
庵里尼姑除了念经,就是在庵外菜园里种菜,是真正苦修的方外人。
平心老尼并不老态龙钟,单从她的一双眸子,可以看出她的智慧,是一位有道行的师太。
厉如冰子日住在庵里,很少跟她们师徒说话,不是厉如冰不说,而是她们师徒三人,平日难得开口。
在白衣庵,多一个厉如冰,或少一个厉如冰,似乎没有任何影响。
这天厉如冰回到白衣庵的时候,平心老尼师徒的晚课已过。
除了观音大士神会前那盏长明灯,白衣庵是一片黑暗,没有一点灯光。
厉如冰悄悄回到自己屋里,像往常一样,再悄悄到浴房里去沐浴。
九月霜降,冷水沐浴不是普通人能忍受得了的。
厉如冰一阵冲洗,自己感觉到冷静许多,似乎把相府带回来的心上压力,让这一阵冷水冲洗掉了。
换过衣裳,悄悄回到房门口,她突然停下脚步,着门沉声问道:“什么人?”
房里有人很平静地回答道:“厉姑娘,是我!”
一听,实在是大出意外,当时为之一怔。
但是,她立即“哦”了一声,用一种很轻松的语调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贵客光临,意久之至!荣幸之至!”
她推门进去,放下换过的衣服,双手一抱拳道:“陆嬷嬷,真没想到你会大驾光临!只是此地太苦太狭窄,不但没有茶水招待你这位贵客,连一张椅子都没有,真是抱歉!”
陆嬷嬷站在那里,冷静屹立,有如一尊石像,她冷冰冰地说道:“姑娘不必客气!”
厉如冰说道:“待我取个灯光来。”
陆嬷嬷立即一罢手说道:“不必!”
厉如冰顿了一下说道:“陆嬷嬷这么深的夜晚,来到我这个窝居,不是为了要跟我闹弯扭来的吗?”
陆嬷嬷说道:“厉姑娘,你有这种想法吗?”
厉如冰笑笑说道:“我倒没有这么想,可是,陆嬷嬷!你看,你来到我这里,既不肯坐下,又不让掌灯,是不是容易让人觉得有些剑拔弩张的感觉!”
陆嬷嬷也笑了,她说道:“厉姑娘,你看我该坐那里?”
厉如冰说道:“说的也是,此地连一张像样的椅子都没有。”
陆嬷嬷说道:“你已经说过一次了。”
厉如冰一伸手说道:“陆嬷嬷请坐床上,我坐蒲园。”
陆嬷嬷果然依言坐在床沿,说道:“因为我想静睦跟姑娘谈一谈,所以,不愿意有灯火,免得招惹来了外人。”
厉如冰笑笑说道:“我记得今天在相府,陆嬷嬷跟我说过,就是我们最好不要再见面。如今言犹在耳,陆嬷嬷,你怎么就来了?再说,你是如何知道我住在这里?”
陆嬷嬷轻轻地咳了一声,在黑影中可以看得出,她脸上有一丝笑容,那笑容表现的是一份骄傲与得意。
她清了清嗓子之后说道:“厉姑娘,如果我要想知道一个人的某些事,那是瞒不住我的,何况是一个住处!”
厉如冰长长地“哦”了一声说道:“陆嬷嬷,派人调查了我,或者是你派人跟踪了我?为什么?我有什么碍了你们的地方吗?”
陆嬷嬷沉吟了一下说道:“听来你有点不高兴?其实,正如你所说的,如果不碍着我们,管你的闲事做什么?”
厉如冰立即说道:“我孤单一身,浪迹江湖,碍你们什么事?”
陆嬷嬷笑笑说道:“姑娘,你为何如此之健忘?”
陆嬷嬷还没有说话,她又说道:“你忘了我的身份,是相府里内总管,相府里财物,以及相府内院的安全,都是我的责任。”
厉如冰也笑了笑。
“你是说为了金盏?”
“那是其中之一。”
“我答应过老夫人,我曾替她找回来的。”
“那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了。”
“还有更重要的事吗?”
“请你从现在起,不要再去相府!不要再去惊忧老夫人的安宁!”
“有理由吗?”
“不需要理由!相府不是客栈,不能随便进进出出,不能让不相干的人去惊忧相府。”
“过去有人住过,我只不过是看看老夫人而已。”
“你说的是玉蝉秋?她跟你有些不同,再说那时候我还没有来。不过,玉蝉秋的事,我照样的会处置。”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玉蝉秋离开了相府,并不表示我们不处理她。”
“如果我告诉你,我还要去相府!”
“我想你会这么说的。不过,我希望你只是这么说说,不会真的这么做,因为,你要真的这么做,我只能告诉你,那是非常的不聪明!”
说着话,陆嬷嬷站了起来。
“今天我来,就是告诉你这个,我是好意。”
厉如冰笑了笑经心地说道:“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陆嬷嬷说道:“随便你!我是对你尽到心了,我再说一遍,你是聪明人,不但不要再去相府,而且,明天立刻离开桐城,走得远远的。”
她迳自走出房门之外。
厉如冰忽然追到门外,叫道:“陆嬷嬷,你专程来到这里跟我说了一这么一件事,是威协我呢?还是恐吓我?”
陆嬷嬷站在门外,并没有回过身来,只是淡淡地说道:“你为什么不说是忠告呢?”
厉如冰说道:“好!算是你对我的忠告。现在我请问你一个问题,你能答复我,也许你根本不屑于一答。我是说,你能答复我,为我释疑,我会考虑接受你的忠告!”
陆嬷嬷立即迈开脚步,口中说道:“不要跟我谈条件,我们之间没有条件可谈的。”
厉如冰说道:“不谈条件,难道你连回答一个问题的胆量都没有?”
陆嬷嬷冷笑一声说道:“用不着激我!我的年龄至少是你的三倍,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要多,你这一套也能班门弄斧?”
厉如冰说道:“好吧!我们改天相府再见!”
她一转身,回到房里,正要关门。
陆嬷嬷回过身子,望着厉如冰缓缓地说道:“你到底想问什么?”
厉如冰问道:“陆嬷嬷,你在相府到底是什么身份?”
陆嬷嬷显然被这个问题,带来相当的意外。
她站在那里愕了一下,接着她恢复冷静,变得淡淡地问题:“你问这个问题做什么?”
厉如冰说道:“为什么问?是我的事。”
陆嬷嬷说道:“在相府你已经问过,我告诉过你,相府的内总管,你还要问吗?”
厉如冰说道:“我需要知道你真正的身份。”
陆嬷嬷想了一下说道:“怎么问是你的事,怎么答是我的事。”
她再次转身走了,边走边还在说道:“聪明的人会接受别人的忠告,误时务者为俊杰。厉如冰姑娘,我劝你远离桐城,少管相府的事,对你的的确确是一项忠告,愿你三思!”
说着话,人已经隐于竹林之中,杳然不见了。
厉如冰回到房里,盘坐在床上在想这件事。
使她想不通的几个问题:“这位陆嬷嬷为什么要来给我忠告?我去不去相府,有这么重要吗?”
紧接着她又想到:“相府老夫人前后态度有如此显著的不同,必然是为了这位内总管的缘故。看来关键就在这位内总管的身上。”
她迟疑了。
“真的就如此离开?我要离开,倒并不是受了陆嬷嬷的影响。相府本来就与我无关,我又何必踏这个浑水?”
但是,她毅然不能接受自己这个决定。
“恩师要我留在桐城,为是我便于了解我的身世,再说相府老夫人那边我有承诺,更为她寻回金盏,我怎么可以这样一走了之?”
想到这里,另一股冲动在跃跃欲试。
“陆嬷嬷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这样谜底为什么不去揭晓呢?”
她的心意已决,立即将洗换的衣裳收拾收拾,打点成一个小包袱,正在考虑要如何向白衣庵的平心老尼告别,她忽然发觉门外有人。
厉如冰沉声说道:“门外的朋友!既然来到这里,何不敲门请进?”
门外果然有人应声说道:“只是觉得太过鲁莽,所以没有举手敲门。”
厉如冰“哦”了一声说道:“尊驾谈吐不俗,想必是高人,何不请进?”
门外人说道:“黑夜惊扰,已是不当,如果再冒然闯入姑娘住处,于理难容。”
厉如冰笑笑说道:“这么说,你的意思是要我出来了。”
门外人说道:“如果姑娘不能冒然见责,请移驾外面,在下有事要与姑娘相商。”
厉如冰说道:“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不出来行吗?”
她显然如此说,依然小心翼翼提高警觉,拉开门眼冲对外一扫,这才缓缓走出门外。
门外站着一个人,一见厉如冰出来,连忙一拱手道:“白衣庵是清净圣地,在下不敢在此地多留,敢请姑娘到庵外,只两三句话,在下即刻就走,决不多耽搁姑娘时间。”
他转身迈步,十分俐落地走向庵外,走到竹林边后,站住。
虽然只是如此一小段路,只不过走了十来步,可是人来人步履沉稳、落步快速,走过无声的情形看来,是一身具武功,而且功力很厚的高人。
厉如冰心里有数,跟着来到外面。
她还没有说话,对方双手捧着一根-尺多长的手挽鞭子,含笑对厉如冰说道:“奉陆嬷嬷之命,为姑娘送上这根手挽儿,请姑娘笑纳收下。”
厉如冰着实地一个大意外。
陆嬷嬷居然来上这一手,是她说什么也想不到的。
她先打量一下对方来人。三十上下,剃着亮青的头皮,后脑拖着辫子。镶黑边的青布衫,露出里面雪白的衫儿,一双眼睛透着十分有神。
他双手捧着皮鞭,是一般骑马的公子哥儿用的手挽儿,可以看得出编得十分精致。
厉如冰伸手拿过皮鞭,挽在手上耍了几下,说道:“陆嬷嬷送来这根鞭子,倒叫人好生消受不了。”
那人躬身说道:“陆嬷嬷说,姑娘明天一早就要启程远行,所以特地为姑娘送来脚力。”
他转身朝后一挥手,只见从竹林里走出来一个人,手里牵着一匹马,即使是不识马的人,一眼也可以看得出那是一匹好马,神骏非常。在昏暗的夜色中,也可以看得出,是一匹赤炭般的枣马。
厉如冰笑了,笑得十分放任!
那人躬身说道:“马是一匹很好的脚力,马背上还有一点陆嬷嬷的心意,请姑娘一并笑纳。”
厉如冰笑意未了说道:“陆嬷嬷是怕我不走,要来逼我上路!”
她的笑容一收,语气一变而为冷酷说道:“朋友!请你将马牵回去吧!回去告诉陆嬷嬷!就说我厉如冰不善于骑马,如果我要走,我有两条脚,我会走得动。如果我不走,送马我也走不了!”
那人说道:“请姑娘不要误会,陆嬷嬷她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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