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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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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门,她的双脚一步也不曾停下。“迎柏!”

    本以为他应该躺在床上,甚至担心他是否已昏迷不醒,想不到他非但好端端站在小厅内,还正朝着一个蓦然转向她的人大声咆哮。

    “楚楚!”

    “师兄?”

    叫她的人,竟是彭鹤。“楚楚,你怎么会在这里?”

    现在可不是解释这件事情的好时机,因为她所有的心力全部都集中在迎柏的身上。

    “迎柏,你的手怎么了?”她冲到他身前去,想看个究竟,却被他给痹篇,而回答问题的人,也反倒是满心不解并开始烦躁起来的彭鹤。

    “中郎将的手疾再不治,下次发作时,恐怕就非我彭鹤所能”

    “滚!”迎柏突然大叫:“楚楚,将这个人给我赶出墅外,我不要再看到他。”

    “迎柏!”无论重逢前后,总给她一派温文儒雅、潇洒自在印象的迎柏,为什么此刻会变得如此陌生暴戾?楚楚不觉害怕,只感到担心,他会如此,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伤势必然严重,于是她再度凑上前去,企图拉他的右手过来检视。

    “让我看一看”

    “不!”迎柏却反手推开了她,力气不大,但因为事出突然,楚楚仍差点被他推倒。

    幸好有彭鹤及时过来扶住了她。“中郎将,如果我记得没错,当初在一片战火间,救下你的女儿,使你们父女免于承受骨肉分离之苦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现在被你一把推开的楚楚,你是这样报答恩人的?”

    “师兄,我没事,”望着迎柏铁青的脸色和倔强的姿态,楚楚只有更加焦急。

    “请你告诉我,迎拍的手,到底是怎么”

    “出去!出去!”迎柏蓦然提过长枪,往彭鹤咽喉前指来。“出去!”

    “迎柏,你疯了?!”楚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若非他那双平常盛满爱意的眼中,如今尽是负伤野兽般的沉痛,若非他执枪的右手抖得教人心疼,楚楚甚至没有把握自己是不是会马上冲上前去,赏他两记耳光,看看能不能将他给打醒。

    “出去。”是已开始冷汗涔涔的迎柏唯一的坚持。

    “师兄,来吧,我送你出去。”则是楚楚也有些动气的反应。

    彭鹤看看她、看看迎柏,再看回她,最后终于长叹一声道:“罢了,咱们医术再高明,也难治附加心病的宿疾,走吧。”

    被金嫂找到是午后的事,等楚楚再度踏进集虚斋时,暮色已然四合。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骇人的凌乱,室内几乎找不到一项没有摔坏,或者没有移动过的物品及家具。

    楚楚摇了摇头,再往里头走,脚尖却先碰到一个滚落在地上的空酒坛。

    她先弯下腰去将酒坛扶正,然后才缓缓走向斜倚在漏窗前,仍继续往嘴里灌酒的迎柏。

    “够了,”楚楚伸出手去,扣住另一边的坛口说:“妄想藉酒消愁,甚至藉酒止痛,从来便是下下策。”

    迎柏只楞了那么一下,就要再喝,但楚楚却用力将酒坛抢过来。

    “还给我。”可是他已几乎站不起来。“连你也瞧不起我,瞧不起我连一个酒坛子,都会抢输给一个女人,是不是?”

    从刚才与彭鹤的一席长谈中,楚楚已经知道了这次事件的来龙去脉;原来乌林、赤壁一役后,满怀慈悲的华佗就率领一干弟子,到北方去为曹操的大军治病。

    “师父说,在我们医者眼中,只有待医之人,而没有北人或南人,如果曹军在战败以后,又把恶性风寒带回北方,传染给广大的民众,那可就大大不妙了。”“那师兄你怎么又会到酒泉来?”

    “我们看病总不能只看一个地方,更何况师父不也常说最好的医疗,便是预防,所以大伙儿便分散到全国各地,务求做到确定此次风寒没有继续扩散。”

    “我却什么忙都没有帮上,真是惭愧。”

    “对了,师妹,你又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和那个森迎柏还好像很”

    “这说来话长,你还是先告诉我迎柏的病情吧。”

    谤据彭鹤的解释,他是凑巧在路上碰到因赶一群突然飞至的秃鹰,导致手伤发作的森迎柏的,并在做应急处理的过程中,发现那根本不是新伤,而是旧疾,甚至还可以,或者应该说是沉痀。

    “如果我判断的没有错,他身带这项手疾,至少已达二十年以上,而在受伤之初,似乎也做过处理,但后来在该休养的阶段,他却非但没有做到,显然还反其道而行的过度使用,你看他用的兵器,可是比刀剑难使的长枪,从他与赵子龙并称刘军中的‘擎天双枪’看来,你就可知道他武技必然高超绝妙,坦白说,负伤犹能如此,委实令我在诊断之初瞠目结舌,不过到现在,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如我刚才所说的,他这伤再不治,下一次再发作时,恐怕就非我能力所及了,事实上,今日我也只能做到为他暂时止痛而已。”

    天啊!迎柏身带如此宿疾,她竟然一无所知,楚楚在听了以后,岂止汗颜,根本就是心痛如绞、五内如焚。

    所以此刻面对迎柏的挑衅,她才能识破其虚张声势后的恐惧与悲凉,于是她二话不说,马上将尚存半坛有余的酒,全数举高,自头顶往下灌淋在自己的身上。

    “楚楚!”这下迎柏终于因震惊而弹跳起来。“这是干什么?为什么?”

    “你想用酒惩罚谁?惩罚让你右手罹患残疾的人吗?那就别伤害你自己,干脆惩罚我好了。”

    “关你什么事啊!”迎柏气急败坏,想找条布巾,偏偏又遍寻不着。

    而楚楚已经拉住了他说:“怎么不关我的事?我不但是最爱你的女人,还是个大夫,却竟然不知道你身带宿疾,我算什么?算什么呢?迎柏?”

    “楚楚!”迎柏干脆将她拉进怀中,紧抱不放,近乎悲呜的叫道:“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就这件事,你不要管我,任我自生自灭,行不行?好不好?”

    “不好,不行,”楚楚抬起酒湿的脸,牢牢盯住他说:“我们说过,从今而后,样样事情,都要同甘共苦的,不是吗?那就从这件事开始,迎柏,我要知道,为什么你不肯让任何人知道你的右手有伤,为什么?”

    “子龙知道,有一次我们练枪,我的手突然痛起来,痛得连枪都捉不稳,所以他知道。”他有些答非所问。

    “换句话说,也不是你主动告诉他的,所以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不让人知道?为什么不给人治疗?最重要的一点是,”她直望入他的眼眸深处说:“当年你为什么没有好好的疗养?”

    “因为我的手是被同父异母的三个弟弟弄伤的,他们要我覆述诬蔑母亲的话,我不肯,他们就一人压住我,一人按住我的手,另一人顺手抡起木棍来没头没脑的打我,并且不断的说,只要我肯求饶,肯在口头上轻侮母亲,便会放开我。”

    他的口气平淡,但楚楚却恍惚仍然可以闻到当年的血腥味一样,心中开始泛酸。“你不肯。”

    “当然,我宁可被打死,也不会开口说母亲一个‘不’字,后来大哥赶到,他们一哄而散,但我的手却已受到致命的伤害。”

    “师兄说你曾求医。”

    “是,生父的确曾为我求医,可是当他的妻子开始对我的必须休养冷嘲热讽时,他对我也失去了耐性,甚至相信我是在蓄意偷懒,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不肯再就医,也不肯再做任何休养了。”

    “真是胡闹,”楚楚忍不住数落道:“你为什么不向父亲辩解?”“因为没有用,因为他全听谢氏的,也因为不论大哥与我如何忍让,只要稍有不如她意的地方,他就会把一切全归咎于我的母亲,怪我母亲没有把我们教好,所以到后来,我已经不在乎右手会怎么样了。”

    “怎么可以?身体发肤,也是受之父母的呀,你怎么可以如此轻忽自己?”

    现在她终于更进一步的了解到以往他眉宇问的沉郁,及不时会自身上散发出来一股类似自暴自弃的气息的原因所在了。

    “为什么他们不找大哥下手,要找我?因为我的冷僻曾被他们误当成怯懦,认定是可以被欺负的一个,他们哪里知道,我这一生,最痛恨的人格特质之一,便是怯懦。父亲就是因为怯懦,才会舍弃母亲,造成我们一家五口的支离破碎,我无法原谅那种怯懦的父亲,而对于实际上遭到拋弃、受到排挤后,只知以泪洗面的母亲,我有时也觉得很烦,所以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告诉自己要坚强,有时候,手明明已痛得连枪都拿不稳,甚至举不起来,可是我还是咬着牙,强挤出冷笑来执枪上阵。”

    楚楚觉得自己好像已一步步接近问题症结所在了,而分布在她脸上的湿濡,也早已分不清楚是酒或是泪。“我们都是凡人,炽涛,你也是,既然是人,就一定会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等情绪,怯懦何尝不是其中一项?事实上,不懂得害怕,才是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之一。”

    “但你怎能明白,每当我感到怯懦时,心中想到的是谁?是我”他猛然打住,甚至别开脸去,不愿面对首度袒露心声的对象。

    “是你的父亲,”楚楚却以最清晰的口齿,帮他接了下去。“是你以为自己痛恨,也一直告诉自己应该痛恨,恨他拋弃妻子,恨他为功名利禄,牺牲掉你们全家幸褔,恨他独留掌上明珠,而割舍你们兄弟两人,恨他令你母亲心碎而死的父亲。”

    迎柏回过头来,眼神凌厉,表情凶狠,若非楚楚定力过人,有那么一剎那,或许会误以为他想对自己如何。

    不过该说的话仍然要说,楚楚正视他,不疾不徐、不卑不亢的再接下去说:“迎柏,但你真的痛恨他吗?恐怕事实正好相反吧。”

    “你在暗示什么?”

    “我已是你的一部分,”她蓦然扣紧他的襟领道:“你的欢快即为我的欢快,你的悲哀即为我的悲哀,回答我,迎柏,回答我,你改名换姓、自残身体、愤世嫉俗、压抑感情,真的是因为你恨你的父亲?真的吗?”

    迎柏面色如纸,想要挣脱她转身,但被甩开的楚楚即便已滑落在地,却仍死命抱住他的腿,仰望他道:“告诉我!”

    “为何要苦苦相逼?”

    “因为我爱你,迎柏,我爱你,用了全部生命来爱你,而你却欠所有真心爱你的人一个完整的自己,如果你不肯正视过去,诚实的面对心中的伤痕,那它就永远都没有痊愈的机会,你忍心这样对我?”

    夜幕已降,室内渐渐漆黑,但他们仍然可以清楚看到彼此明亮、清澈,甚至于炙热的眼神,燃烧着“爱”的火焰,是否能一并销毁高筑于迎柏心中多年的藩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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