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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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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她跟她第一次见面就不愉快。

    妈说:“眉眉,叫婆婆。”她不叫,还把脸一扭,小黑脖子梗着,很直。

    一副不招人喜欢的样子。

    她是一九五七年出生,她的婆婆——也就是外婆,比她大半个世纪。她无法说清这个比她大五十岁的人为什么会惹她一肚子不高兴,她甚至想成心和她作对。那年她五岁。

    在五岁的她面前,婆婆显得格外高大,显得非常漂亮和气派。她那洁白细腻的脸、红润的双唇和夹杂了少量银丝的满头黑发,使她看上去比本来的年纪要年轻许多。她的体型偏瘦,却有一双秀气而又丰满的手:手掌短而窄,手指修长、溜圆,手背的皮肤还绷得很紧,看不见血管。她随便地扬起一只手,不断把微微弯曲的短发捋顺。她对五岁的她说:“个儿倒是不矮,就是瘦。”

    关你什么事。

    眉眉把脸转向妈。

    妈或许没有看见转过脸来的眉眉,她正坐在宽大的梳妆台前胡乱照镜子。镜台前有一只丝绒面子的杌凳,紫红。

    眉眉觉得妈现在不该照镜子,应该和她站在一起替她说话。不说她,说别的也行,这样婆婆就不会光注意她了。

    妈照起来没完,就像觉得镜子里的她比她自己好看似的。妈也在向后抚弄头发,头发没弯儿,很黑很密。

    “眉眉,把茶杯递给我。”婆婆吩咐她,仿佛试验她的智力。

    她进幼儿园时老师就这么试验她,让她认方块,认圆圈,还认红黄蓝白黑。现在婆婆让她认茶杯。

    她早坐了下来,妈旁边有个高杌凳,她两条腿离地悬着。

    茶杯用不着认。

    “要是整天坐着不动,倒也叫大人省心。”婆婆说,发现眉眉的不可造就。

    于是眉眉站起来。

    “叫婆婆。”妈可能注意到外婆和外孙女之间的什么了,不再照镜子。

    “婆婆。”她倒是叫了,声音很小,觉得这个称呼很难。叫,是为了证明她和婆婆之间没有什么,证明她没有不高兴。她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自己作这种证明。

    婆婆没有明确的答应,就开始笑话她的口音:“怎么和丁妈说话一个味儿?”

    婆婆笑出了声儿,嗓子格格地哆嗦着。妈也笑,但没声儿,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笑。

    她坐上了妈空出来的那个丝绒杌凳几乎要哭。她顺手从镜台上拿起一支眉笔(她以为是铅笔)背过手便使劲在丝绒面上乱画,她画得狠,想把那丝绒画个乱七八糟,最好再扎个窟窿。她们凭什么把她和一个没头没脑的丁妈往一块儿联,丁妈是谁?反正不是好人,不然为什么有人笑。她画了一阵就把那笔悄悄往杌凳底下塞,让你们永远也找不到。

    丁妈是妈小时候的保姆,家在虽城附近的农村。妈都上了大学丁妈才离开婆婆家,于是她们就突然扔下眉眉谈丁妈。妈说前几年还见过丁妈一面,背驼得厉害,两只手患着类风湿,还净打听大奶奶(眉眉自然不知道大奶奶就是婆婆)。后来没再见过面,兴许不在了。她们沉默一阵,好像都很怀念她。

    也许是想起了丁妈的缘故,她们忽然想起该吃午饭了。婆婆出去了一会儿,买回了菜,买回了“螺丝转儿”和馒头。菜其实是肉和香肠。有一种鲜红透明、吃起来甜丝丝的肉,后来眉眉才知道那叫叉烧肉,婆婆只称它为“叉烧”妈做了一个汤,婆婆吃了很多香肠和叉烧,也不让妈。一边吃着,一边挑剔那叉烧的不地道。

    “哪儿赶得上‘天福’。”婆婆说。

    “还有‘天福’?”妈问。

    “有。也不如从前。”

    妈不挑剔,给眉眉往馒头里夹了几块香肠和叉烧,就自己吃自己的了。眉眉没吃出什么滋味,她注意着桌上的“螺丝转儿”却没人让她。

    吃完午饭就睡午觉,这像是婆婆家两个挨着的节目。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屋里一下子黯淡下来。她们睡,也让她睡。宽大的床罩揭开了,她被夹在妈和婆婆当中,三口人睡在一张软而大的床上。这床栏杆很高,床头有两根又细又高的铜柱子,柱子之间连着繁琐、奇怪的花纹,很亮,有铜锈味。

    闻着这种铜锈味,婆婆和妈很快就睡着了。她睡不着。她既不愿意把脸冲着妈,也不愿意把脸冲着婆婆,就平躺着看天花板。她看到天花板上有凸出来的大圆圈套小圆圈,她就数圆圈。那圈儿就像她在湖边往水里扔小石子时,水一圈套一圈地向外扩展一样。

    一只吊灯就吊在当中最小的一个圈子里。

    婆婆打起了奇怪的小呼噜,发出“吱儿吱儿”的响声,像吹着吹不响的哨子。吹着哨子,她的脸不再漂亮,下嘴唇耷拉下来,嘴角淌出口水,浸湿了枕头的一角。妈也打着呼噜,妈的呼噜更怪:打着打着就断一会儿气,气上来再打。

    眉眉像蛆一样在床上咕容。她有点故意,她想用这咕容使她们惊醒。但她们不醒,她们不在乎她这小手小脚的小咕容。她们睡得很是心中有数,很有主意。也许她们做着一个梦,梦里一片光明。昏天黑地的是眉眉。

    这昏天黑地的午觉使她莫名其妙,但她们一定要睡,要的就是这莫名其妙。

    午睡前她们总要吃两粒小药片,婆婆先吃,吃完再发给妈两片。婆婆吃得轻松顺利,把药随意含在嘴里,不用汤水也能咽下;妈却吃得勇猛坚定;她先把药“砍”进嘴里,再深深喝进一口水,水砸着嗓子,药被水砸下去。

    眉眉觉得妈的吃药里仿佛有一种表示:入乡随俗,回家吃药。婆婆吃她不得不吃,她吃就得有足够分量的水,那药才能咽下去。

    尽管许多年后她知道她们咽的不过是和睡觉毫无关系的vc,但她仍然觉得她们的咽和睡就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这整体常使她生出几分恐惧。

    每天中午她都领受着同样的恐惧。因为恐惧她想逃跑,又因为恐惧她才没有逃跑。她就那么在两个女人中间不安生着,咕容着熬着时光,等待一个窗帘被拉开的时刻。

    窗帘终有被拉开的时候,但房间并没有因窗帘的拉开而变亮。天黑了,于是窗帘再被拉上。

    白天窗帘遮光。

    晚上窗帘照样遮光。

    妈和婆婆坐起来醒盹儿,谁也不看谁,没有要说的话,不知谁偶尔想起晚上还得吃饭时才开口商量晚饭。婆婆的饭都是在醒盹儿的时候现想,想着该买哪些现成的回来吃。眉眉从不记得晚饭几点钟吃,只记得每次吃晚饭时也是她一天的精神一天的清醒消失的时候。她努力不使眼皮打架,但困毕竟还是向她一阵阵袭来。睡就像在人间不停地轮流,她听到一个来自天上的声音:现在该您了。

    苏眉在大学上外语课,老师让她站起来朗读时总是说:“苏眉同学,现在该您了。”老师不知为什么非称她为“您”不可。

    提问,一种轮流。

    睡觉,一种轮流。

    她常常攥着一个烧饼就睡了过去。梦里她仿佛听见婆婆和妈还在说“叉烧”“天福”“丁妈”什么的。

    过了两年,她七岁了,她考上了虽城市惟一一所寄宿小学。因为上学她开始喜欢念字,念书上的字念街上各种各样的字。认识的不认识的她都念:“禁止乌刺八”(禁止鸣喇叭)“刀刀回”(刀切面)“一口香也糖”(一品香池塘)。她认识“糖”她知道有许多字都是瞎念。但她认识糖。糖没错儿。

    没有人纠正她的念,因为她只念在心里,止都止不住。

    在她的第一个寒假里,她又被领到了婆婆家。与上次不同的是,妈怀里多了一个不满两岁的妹妹。她们又走进这条又曲折又细长的灰胡同。她仰头看着胡同口的蓝牌子念道:“响勺胡同。”她念出了声,她念对了,她是念给妹妹的。她还问妈为什么把胡同叫做“勺”妈说就因为这条胡同像一个弯弯曲曲的大勺子。她问妈婆婆家住的是勺把儿还是勺头,妈说是勺把儿中段。

    没有走到勺把儿中段,眉眉便关心起那午觉了。她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得睡,还得睡那么许久。两年前的记忆她模糊了许多,惟有那没尽头的午觉怎么也不能忘却。她甚至提前闻见了那午觉的气味和午觉的声音。

    她们果真又睡了起来,一如两年前。窗帘封住了光明,婆婆的睡里又多了花样,像练功的人又发出了新功,她在原来的“吱儿吱儿”里又多了一种“伏儿伏儿”声。幸好这次小玮代替了眉眉的位置,眉眉被安置在远处一只长沙发上。但她们的睡还是不断传进她的耳朵,仿佛越远就听得越清楚。

    她看看小玮,小玮正在两个女人中间咕容,想起从前那睡对自己的折磨,她轻轻走过去从两个女人中间“掏”出小玮,把她也安置在沙发上。小玮犯愁似的回头看看,她庆幸姐姐把她拖出了苦海。

    她们并排在沙发上躺下来,小玮侧过身子扎进了眉眉那瘦小的怀抱。但是没过多久她也无法忍受眉眉的沉默了,她终于挣脱了眉眉坐起来。

    小玮实在不能习惯这白天的黑暗这黑暗的白天,她开始不管不顾地大声说话。确切点说那不是“话”因为她掌握人间的词汇还很少,她只会说“灯”、“饼干”好像她需要的就是人间的光明和饮食。她把饼干说成“梗干”

    对面的大床听不见“灯”和“饼干”她这能量极小的絮叨反而对她们起了催眠作用,她们的呼噜骤然间更加惊天动地。

    眉眉也坐了起来,和小玮并排等天亮——不,等天黑,她们不懂这是为什么。

    后来每当苏眉回忆起那些睡的时候,便经常反问自己:婆婆干吗不睡?那时这个世界上没有谁需要她,也没有谁麻烦她,她的时间太多日子太多,她必得用睡来充盈她的日子。尽管她还有麻烦这个世界的时候,但也用不着非要为这个世界拉开窗帘不可。

    妈干吗不睡?眼前就是妈的妈妈——难得的会见。只有用睡才能表现这会见是多么必要多么及时多么不可少。少了这睡就淡漠了她们之间的亲情,有了这睡才能证明这是女儿回来了。

    天又黑了,窗帘索性就不再拉开。当妈和婆婆又对着醒盹儿时,一位白胖的老太太进了屋。

    妈首先反应过来。她站起来一边叫那老太太“姨妈”一边伸手开灯。

    灯亮了,房间一片光明,空气流畅起来,充满着一股陌生的、淡淡的香气。在一片光明里,眉眉看清了那白发老太太。她头发白,皮肤也白,白得就像一个小姑娘。一身剪裁合适的黑罩衣罩着她那偏胖的身体,她有一副宽广、厚实的胸脯。她的衣领显得狭小,也许因为脖子粗了些,眉眉只觉得那领子一定妨碍了她的呼吸。然而她的声音却流畅、嘹亮。

    这是婆婆的妹妹,妈的姨妈,眉眉和小玮的姨婆。

    按照妈的吩咐,眉眉和小玮都叫了“姨婆”(小玮叫“姨佛”)。姨婆开怀地笑着弯下腰,轮流在眉眉和小玮的额上、腮上、鼻尖上亲着,自言自语着:“看,看是吧,我一看就是庄晨的闺女。看,看是不是”

    庄晨是妈的姓名。

    眉眉知道这是姨婆在夸庄晨的闺女,虽然她并没有叫她们“乖乖、宝贝儿”但眉眉觉得这比叫乖乖宝贝儿还真。她在姨婆那暴风骤雨般的亲吻中顺从着,那陌生而又真切的小话使她心中充溢着前所未有的欢乐。她依偎在姨婆宽厚的怀里,那温暖的肉的芳香使她受着莫名的陶冶。那柔软的、手背带着肉的旋涡的抚摸使她很想撒娇。

    童年的眉眉常把奶奶、姥姥想成一个满头银丝、皮肤白净、胸脯宽厚的老人。甚至在幼儿园为小朋友描述自己的姥姥时,她描述的就是眼前这位姨婆,虽然她们从未见过面。她还编出过许多假定:一双刚穿在脚上的新鞋,她说“是我姥姥给我买的”;星期天下午回园时手提一只装满糖果的塑料提袋:“我姥姥从北京寄来的”

    她愿意使一切美好和慷慨都属于她想象中的那个姥姥。

    原来她真有这么一位想象中的姨婆姥姥。

    姨婆把带给她们的巧克力和一种弯曲的小点心分给她们,她们终于不再想到困,仿佛从来就不懂困的滋味。

    夜深了,姨婆没回东城自己的家。在婆婆的提议下她们开始打麻将。小玮终于忍不住倒头睡在床上,眉眉却愿意和姨婆共同度过这神秘的时刻。她被姨婆拥在怀里,看着那满桌子奇形怪状的图像,不明白其中的一切。姨婆耐心为她作着讲解:“这多像个烧饼,你看上面还有芝麻粒;这是副眼镜;你再看这个,这不是一只小鸟么;那多像两条鱼”眉眉觉得姨婆是专门为了她才坐在这里。她看看对面,对面的婆婆对眼前却贯注了全神。她认真的盯着手下和桌上,惟恐错过了什么忽略了什么。她不断地叫着“和”把别人手下的红绿筹码不客气地往自己跟前收敛。眉眉看懂了那筹码代表着什么,那是钱。

    婆婆收敛着别人的筹码,并不断欠起身,把耳朵贴上窗子听听动静。这种听动静给她们的行为乃至整个房间带来了几分不光明。

    姨婆的心不在焉姨婆对眉眉滔滔不绝的讲解,使她自己眼前的筹码越来越少了,眉眉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姨婆。

    姨婆越来越“穷”了,在牌桌上,姨婆成了婆婆一个好脾气的陪衬。

    夜更深了,眉眉在姨婆的怀抱里体味着困倦的懒散和美好,一切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远

    2

    那时候小玮正在妈的肚子里,妈就有了一个大肚子。眉眉觉得妈的肚子很沉,像扣着一口大锅。

    有一次眉眉不高兴,越看妈越不顺眼。她气不打一处来,就冲着妈的大肚子推了一把。她以为妈一定会被她推翻在床上,但是妈没有翻,只摇晃了一下。

    妈正在看一本画报,画报从妈手里翻下来掉在床上。

    “怎么回事?你!”妈惊异地看着眉眉,眼睁得很大。

    眉眉躲过妈的眼光,努力注视掉在床上的画报。她看见一个非常恐怖的场面: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将一个垂死的青年搂在胸前;那青年脸上淌着又红又稠的血,那个瘦老人把眼睁得很大,惊恐地看着前方,就像妈现在这眼光。她不知是因为有了青年人脸上的血,老人的眼光才变得惊恐;还是因为有了老人的惊恐,青年人脸上才有了血。过了许多年苏眉才知道那幅画的名字和那画的故事:俄国皇帝伊万雷帝在激动中失手杀死了他的皇太子,然后又将儿子紧紧搂在胸前。那便是人所共知的“伊万雷帝杀子图”了。

    后来眉眉哭了。那血使她恐怖,血和妈的肚子受到的袭击好像就是一回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要把那个俄国皇太子的血和妈的肚子连在一起。

    她想她是被自己的行为吓哭的,血使她流了那么多眼泪。

    爸问她为什么动手推妈,说这种行为就是粗野。开始她说什么也不为,后来又说那是因为妈的肚子太大太难看,她最不喜欢妈有这样一个大肚子。爸和妈互相看看,像是相信了她的理由,又像不信她的理由。他们原谅了她,但她却哭得更凶。她哭,号陶着大哭,好像无论爸妈原谅她还是不原谅她,她都得哭。也许她哭是因为没把真正的理由告诉爸妈,她对真正的理由作了藏匿。然而那理由她似乎又说不清楚。

    可谁能说妈的大肚子好看。

    妈的肚子终于在眉眉的恼怒之下变小了。眉眉怀着一种不自然的新奇迎接了小玮的出生。她相信她是世上第一个虐待过小玮的人,小玮还没同她见面她就打了她。她整天猜测她打了她哪一部分,是肩膀,还是脊背。

    小玮躺在小车里,从来没有计较过那件事,她挥手举胳膊地欢迎眉眉,没完没了地冲她笑,冲她撒泼,冲她咿咿呀呀地述说对人间的看法,甚至还向她表示对一切的无所畏惧,仿佛决定和她肩并肩地去直面世界。为了证实她对一切的无所畏惧,她还吃屎给眉眉看。

    小玮对眉眉表示的哥儿们义气般的忠诚感动着眉眉,她找到了那个理由:原来就因为妈肚子里有个人,有个对她宽宏大量的人。她越发觉出自己那个行为的粗野了。她一面被小玮感动着,一面坚决地制止她的吃屎行为,仿佛说:我知道了,我们是姐妹,是哥儿们。她指着小玮吃的那东西说“臭”她把一切不愿让小玮做的事都说成“臭”她每说一声臭就耸一下鼻子,鼻子上过早地出现了两排小皱纹。她觉得自己的神情有点夸张有点煞有介事,但她获得了小玮的信赖。获得信赖才是一种幸福,小玮又咿咿呀呀地开始跟她讨论更多的问题了。一种幸福充盈了两个人。

    为了这幸福,她甚至都有点讨厌寄宿小学了。在教室里她的脑子常是一片混乱,有时脑子里的事你追我赶混作一团,有时又突然变得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有时她故意和老师作对,老师在黑板上写字她偏不看黑板;老师朗读课文她偏要听远处的青蛙叫(她们学校附近就有一个水塘);老师唱歌她就故意不张嘴。老师发现了她的不张嘴,停止了全班同学的张嘴去问她,她什么也不说,老师问刚才大家在唱什么,她说大概是“我们是公社的好儿童”吧。其实老师唱的是“学习雷锋好榜样”她想,反正都一样,我都会。

    眉眉会,什么都会,她从来也没有感受过在教室里“不会”是什么滋味。先前她在大街上胡乱念字的时代早已成了过去,现在虽然她还把“禁止鸣喇叭”念成“禁止乌刺八”那是故意。她这样念才证明她现在会,不会是早先的事。

    只在一个时间她才肯于倾注自己全部的注意力和全部的热情,那便是每晚熄灯之后黑暗来临时。

    那时,每天的黑暗对于每个同学是那样至关重要那样富有吸引力,那才是她们想象中的一个新世界。她们讲故事,从故事里得到欢悦。你讲我也讲,把听来的看来的,从美丽的公主到丑陋的巫婆,从狐狸到狼,从东方的皇帝到外国的农夫、皮匠,她们讲起来争先恐后没完没了。眉眉不讲,眉眉听,待到哪个故事出现不可原谅的错误时,她才会直言不讳地出来纠正。有时她还能毫不客气地否定那整个故事。她气愤地从被窝里爬起来支着胳膊说:“你瞎编!”

    被否定的同学自然是不服的,于是一场指责“瞎编”和反指责“瞎编”的斗争便开始了。窗外青蛙的鼓噪使她们的鼓噪越演越甚,有时全宿舍的同学都会卷进来,使这场争论更广泛更激烈。

    斗争总是以生活老师的光临而告终。她们伏下身子,缩进被窝蒙头装睡。但生活老师还是以侦探般的速度冲入宿舍猛然把灯拉开,然后开始侦破。她一个个地仔细观察着她们的眼皮,从眼皮跳动的节律中发现谁是主犯谁是从犯。

    她叫起了眉眉。

    眉眉并不为自己争辩。虽然她并不是这个案子的主谋,老师还是要以她为典型展开一次当众点名批评。那老师上身穿一件灯笼背心,下身只穿一条大花裤衩,以满腔的义愤,以革命接班人应具备的条件为理论依据,直讲到她们这种行为是多么不应该多么不合乎革命的需要,多么不合乎领袖对于革命接班人的要求。直到眉眉站在床头举手声明要下床小便时,老师才结束这场自己侦破自己了结的案件。

    女生们都惧怕生活老师的不期而至,更惧怕自己那不期而至的小便不能排出。她们觉得那位老师最愿意看见她们被尿憋得五拘六受的狼狈相儿,也许就为了看她们的五拘六受她才深夜挨宿舍侦破。有时她还专门把同学叫进她的宿舍去谈话、罚站,罚站更能使你被尿憋得头昏眼花。你最好被憋得满脸通红双腿不断地移动,或者你最好夹紧两腿不敢挪动一步。如果你的尿终于顺着大腿流向小腿,老师的眼才会彻底明亮起来,那时她才会恩准你离去。你感恩戴德地撤腿往厕所跑,殊不知在路上你早就排泄一空。

    老师会猜到你的湿裤子。

    苏眉坚信那老师小时候也穿过那难言的湿裤子,经验之转移欲吧。

    生活老师成了女生的公敌,她们企盼有朝一日让她也尝尝憋尿的滋味,她们每时每刻都想用憋尿的办法整治她。

    一个整治生活老师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不知怎么的学校突然就乱了起来,就像是老师大讲革命接班人讲得太多的缘故,革命接班人到底要接革命的班了。标语和口号代替学生进了课堂,眉眉再也用不着被老师叫起来问:“刚才我唱什么”了,现在该学生问老师了。她们模仿着整个社会向老师讨还血债,该挂牌子的挂牌子,该罚跪的罚跪,她们可以直眉瞪眼地质问他们:“语录第六十五页第二段是什么?背!”

    女生关心的还是她们的生活老师。她们把她搡进教室,还让她穿上那条大花裤衩和灯笼背心站在讲桌上。

    她们质问她:

    “现在你为什么不去开灯?”

    “你看我的眼皮还跳不跳?”

    “我来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个女老师专跟革命接班人作对,她”

    她们从早到晚轮流问,不打她不骂她就是问。

    女生们心中有数,问不是目的目的是看她尿。看她的尿怎样从那个大花裤衩里流出来,流上大腿流上小腿流上讲桌。穿起绿军服的高年级女生心眼儿多,她们故意让她喝水,喝得越多越好,喝完一碗有人又端给她一碗。她喝着,女生等着,为了一个时刻谁都不愿意离去。有时她们万不得已出去一下,回来就赶紧打听:“哎,尿了吗?”

    尿总是要来的,憋总是有限度的。

    学生、老师没什么两样。

    她尿啦。

    眉眉突然失却了对于眼前这一切的兴致,她还是愿意赶快回家去找小玮,她宁愿看小玮吃屎。

    小玮当然已不再吃屎,她都两岁了。

    眉眉随便地回到家里,她还自己背回了自己的行李卷儿。

    眉眉随随便便就回了家,妈并没有表现出奇怪。她接过眉眉的行李卷儿信手扔在地上,因为现在床和地已没什么区别。家里大变了样,家具东倒西歪,书籍四散,两岁的小玮就坐在书堆上迎接了眉眉的归来。

    原来现在不光是你报仇雪恨让老师站着撒尿的时刻,现在也有人正对你的家你的亲人报仇雪恨。爸虽然不是生活老师,他不会到女生宿舍查铺开灯,可他是农学院的教授。现在眉眉才突然明白,原来她们冲生活老师撒气不过是小打小闹、微不足道,大打大闹当然在大学。过去她曾为爸的身份而自豪,现在自卑的原来还是她,向生活老师的讨还血债是代替不了她将要面临的自卑的。

    爸爸苏友宪研究的是小麦育种。

    眉眉懂得育种学这个名词是许多年以后的事,爸就是小麦育种专家,人们称他为小麦专家。她吃了许多年馒头、面包才刚刚知道这原来和小麦有关系。她在许多年后曾跟爸无拘无束地讨论过小麦问题,甚至半真半假地说她实在不明白,爸既然研究小麦育种为什么不设法把麦粒改良成蚕豆那么大,也许那只是个很简单的遗传基因的改变。爸说:“苏眉,我只能说你提的问题很有趣。我知道艺术上有个浪漫主义,你能不能给我讲讲,或许对我的研究有好处。”苏眉把浪漫主义讲得神乎其神,爸也听得入神。他问她既然浪漫主义那么妙不可言,为什么画家们不都去画浪漫主义,为什么还有其他流派?他说他发现还有一种细腻派画家,把瓷器、金器画得逼真到你都想动手去敲;画起女人的长裙那质地就像能作响;即使一只水果也能被他们画得叫你馋涎欲滴,那是为什么?苏眉说就因为他们是细腻派,写实是他们的目的。爸说小麦离开了写实也许馒头就不再是馒头味儿了。将来或许会有蚕豆大的麦粒,但那不再是小麦——可这并不意味着科学不需要浪漫。他说旧中国小麦亩产百斤便是高产,现在产千斤。这便是浪漫。他愿意浪漫,也愿意小麦还是小麦味儿。

    苏眉吃着法国生产线烘制的“大磨坊”面包,不再作小麦粒变成蚕豆大的浪漫设想,她似乎第一次尝出了面粉味儿。她想,啊,写实的小麦。这时她是20世纪80年代的一个青年。

    但眉眉背个行李卷儿回家的时候,整个国家还是不要这浪漫和写实的知识了,只要一种主义。正如许多年之后一个外国记者写道:“出现这种情况的一个内在原因,可能要上溯几千年来一直存在的治国先要立说,而不是掌握专业知识的观点。”

    爸掌握的是专业知识。

    眉眉自背行李卷回了家。桌上有几个馒头,龇牙咧嘴地和杂志和书混在一起。妈让她吃,她没有吃的欲望,她只等待研究它们的爸回家。

    爸很晚才回来,剃着阴阳头。嘴角的污血黑紫,墨水自头顶流到脸上,又从脸上淌在衣服上。她不愿意看到爸的样子,她想爸也一定不愿让她看到自己的样子。但爸仿佛没有看见她们,他坐在桌前眼里什么也没有。后来他终于发现了眉眉和小玮,眼里才滚出了泪。他无目的地从桌上拿起一个干馒头。在手里掂量着,然后把它捏得粉碎。眉眉看见馒头渣正从爸的黑手里流出来,撒了一地。

    眉眉给爸端来一盆水让他洗了脸,妈找出一顶旧帽子,让他戴在头上遮住了阴阳头。

    眉眉很快就忘记了生活老师整治她的痛苦和她整治生活老师的愉快。她在家过起了没有痛苦也没有愉快的日子,她觉得世界也许原来就是这样,就应该这样。当愉快消失了痛苦也就不存在了。就像你的眼泪流完了你还有什么眼泪?你笑得没了气,笑也就消失了。

    过去她们那个家消失了,连那本总是能引起她恐怖的老皇帝杀儿子的画册都没了。在这间空屋子里她和小玮再没有什么话要讲,她看见小玮生下来时的那种直面世界的勇敢也从脸上消失了。小玮天天用询问的眼光看眉眉,问她我们该怎么办。

    眉眉觉得世界辜负了小玮。

    怎么办,去买菜。

    眉眉领着小玮去买菜,在红旗、标语、阴阳头中间穿行。一切都成了司空见惯,连进门时面对她们的那些优越、敌视的眼光也成了司空见惯。

    但爸和妈还是感觉到这司空见惯的不便,爸就是从他自己的阴阳头里,从优于她们的那些眼光里,看见了眉眉那更加空白的眼神,更加空白的脑袋。于是他们决定让她换个环境。

    他们决定送她去北京。

    眉眉表现出无比的不情愿,无比的沉闷。她常在沉闷中怨恨自己,她总觉得是那次她的粗野才引来了人间的一切粗野;因了那画册上血迹的出现,才引来了人间真正血迹的出现,就像她小时候老是做着一种试验:夏天里她吹口气就能引来习习的凉风。她的试验几乎每次都成功,她的试验一直背着爸妈只为了让他们不知不觉感到风的凉爽,让他们感到这习习凉风的出现得如此神奇。

    如今一切原来都是因了她的粗野。她坚定地这样想,又坚定地否定自己的荒唐。可为什么她能吹来凉风?那么,粗野也是由她开始的。

    离家那天她觉得她很惭愧,很自卑,很内疚。她抱起小玮,抚摸着她被她“打”过的那些地方,眼泪脱眶而出。

    她看到爸的阴阳头又变成了秃头,而爸却早忘了自己的秃头,不在乎地在一个角落久久盯着她。她觉得她永远不可能猜透那眼光对于她意味着什么。像在说:都是你,你闯的祸。又像在说:去吧,一切和你有什么关系?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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