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人正是路非。在这个周末的上午,他仍然一丝不苟地打着领带,穿着合体而熨帖的深灰色西装,衬得身形修长如玉树临风。她还是头一次看到穿西装的路非,他脸上是若有所思的神情,嘴角紧紧抿着,看上去潇洒干练,带着职业气息,却也十分陌生,与她脑海中那个记忆完全对不上号。
路非没有戴围巾,只迅速锁上车门,大步向公寓走去,辛辰怔怔地看着他进去,竟然没法开口叫他。
意识到自己的怯懦,她有几分恼怒,踌躇再三,她走到公寓楼前,按响他房间的对讲,心怦怦地跳动着,仿佛要冲出体外。
接听对讲的是一个温柔的女子的声音:“你好,找哪位?”
她迅速按了#字键,切断了通话。
重新站到风沙之中,辛辰意识到,路非的生活中也出现了别的面孔,那个曾将她紧紧拥着的怀抱也可能属于别人了。
尽管脸上蒙着专业的防沙型户外头巾,细密的质地足以过滤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沙尘,可是她能感受到喉咙间那份粗粝刺痛的干涩感,她的心一时快一时慢,不规则地跳动着,脊背上有了冷汗,手脚却变得冰凉。
你竟然这么一厢情愿,你竟然这么狂妄,以为他的生活中那个位置永远为你空着,等你发泄完孩子气的愤怒,他会重新张开双臂迎接你。
那么就是再也没有可能了吗?或许还是应该去跟他打个招呼,或许……
所有的思绪仿佛都被风吹得紊乱无法理清,不知站了多久,风沙渐渐小了,辛辰看到路非重新出现在公寓门口,向她这边走来,身边是一个苗条的女孩子,穿着米灰色系带风衣,拿围巾蒙着大半个面孔,两人边走边交谈,从她身边走过。
那女孩经过她身边时,停住脚步说道:“小姐,风沙太大,站外面太久,当心身体受不了。”她的声音与刚才对讲机中传来的一样,柔软而斯文。
辛辰停了一会儿,说:“谢谢你,我在等一个人。”她的声音缓慢地挣扎着吐出唇外,粗嘎嘶哑得让她自己都陌生。
“可以给他打电话呀。”
她的确抄了路非的手机号码,可是隔得如此之近都没有讲话,哪里还有必要打电话。她在蒙面的头巾下绝望地笑了,说:“不用了,我大概等不到他了,再站会儿就走。”
她仍然站在原处,失去了行动的方向和能力,严旭晖打来电话救了她,他问她在哪里,要不要过来接她去吃午饭,她机械地说不用。
收起手机,她走到他车前,前挡玻璃已经蒙上了一层黄色的沙尘,她伸出手指,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对自己说,好吧,让老天来决定,如果他看到了和自己联系,那么再见面不迟;如果风沙将字迹湮没,又或者字迹保留到他看到了,他却不打算再联络,那么就从此不见好了。
她刚要在号码下面写上自己的名字,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小姐,有什么可以帮你吗?”
她的手指停住,当然,她不是他的小辰了,只是一个行为奇怪的路人,她猛然挥手拂去写的东西,“不好意思,无聊乱涂而已。”
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她没资格逞着年少时的任性,去做不速之客,做别人不愿意负担的责任。昔日曾经那样眷念不舍看着她的那双眼睛,现在只将视线从她身上一划而过,没有多一秒的停留,更没有认出的痕迹,那么就这样吧。
离开风沙弥漫的北京,登上火车。辛辰躺在硬卧中铺,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着上铺的床板。火车在哐当哐当地行进,邻近的乘客有人打鼾,有人磨牙,有人讲着无意义的梦话,而她接受着这样注定无眠的长夜。
到凌晨破晓时分,她再也躺不住了,悄然下了铺位,将散乱的头发绾好,坐在窗边的座位上看着外面。
已经离目的地越来越近,飞驰后退的景物带着江南春日的色彩,一片片油菜花金黄灿烂,零星的桃李在铁轨边自在开放,路边不时出现小小的碧绿水塘,塘边垂柳透出新芽,笼着轻烟般的绿意,迥异于她连日在北京看到的光秃秃的树木、满眼风沙的萧瑟残冬。
她手托着腮,凝神对着窗外,头一次开始认真思索,今后应该怎么生活。她上的三流大学,功课照例是应付差事,好在兼职平面模特,在厌倦摆姿势拍照前就开始接触平面设计、图片处理的实际操作,有了还算不错的动手能力。只是与辛笛对比,她就显得太平庸了。
辛笛一直成绩优异,大三时拿到全国大奖,成为学校的风云人物,毕业时几家服装企业争相礼聘,她目标明确,工作努力,成绩斐然,一路升职加薪,在业内崭露头角,本来对她专业选择存疑的李馨现在已经以她为傲了,对于辛辰那将要到手的不起眼文凭和大学时不断交男友的不良记录自然更加轻视。
这样回到家乡,她不禁苦笑,并不是为预料中大妈的不屑,倒确实对自己有了几分厌弃。她对自己说,你的青春在彷徨、怨恨和等待中就快蹉跎大半,应该醒醒了,从现在开始,彻底适应没有他的生活。也许按大伯的安排,做一份踏实的工作,不要再有那些无稽的妄想,才是正途。
然而踏实工作的那份单调也来得实实在在,辛辰对着电脑机械地打着文件,一边怀疑自己的选择,一边对自己说,不可以轻易放弃了,不然,对大伯交代不过去,对自己更没法交代了。
这个决心来得脆弱,听到路非要回来,她还是选择了放弃。她并没调整好心态,没法在如此乏味的生活中与路非再次相逢,她知道她会失态,会把软弱暴露出来,会接受他怜惜的目光,这些都是她无法忍受的。
她选择去了秦岭,背负着25公斤的装备,头一次做如此长距离的重装徒步。
辛辰从大一时开始徒步,最初只是想借着运动的劳累摆脱内心的烦乱,求得一个安眠,后来开始慢慢懂得欣赏途中美景。直到与同伴站立在太白群山某个山巅的那一天,她才头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置身于语言无法形容的美景中的巨大冲击。
逆风而立,俯瞰云海,山风呼啸着刮过耳边,她意识到,在如此阔朗壮美的自然面前,所有的烦恼忧愁都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如果她固守在那个老旧的办公室内,对着暮气沉沉的上级和同事,处理她厌倦的文件,她只会更加沉湎于过去飞扬的回忆,更加自怨自艾。
晚上坐在宿营地,仰望天空,一粒粒星辰近得仿佛触手可及,她不期然想起爱好哲学的李洋在一次野外宿营曾对她说过的康德名言:只有两样事物能让我的内心深深震撼,一是我们头顶的璀璨星空,一是我们内心崇高的道德法则。
她对形而上的东西并没探究的兴趣,当李洋说到这些时,她照例心不在焉。而此刻坐在如穹庐般笼罩的深宝蓝色天空下,沐着城市中不可能想象的素光清晖,她觉得自己至少部分理解了李洋重复这个名言时的神采飞扬。
林乐清坐到她身边,问她想什么,她笑了,“思考我的生活。”
这个回答让林乐清抚掌大笑,然后正色说:“一路上你一直沉默,我就想,你思考的命题一定*深远,果然如此。”
在西安的医院里,辛辰睁开眼睛时已经是半夜,病房内灯光暗淡,她意识到在与死神擦肩而过后,那个不肯放弃她独自逃生的少年安静地躺在她旁边的病床上,呼吸均匀平稳。
林乐清无恙,她也还活着,前尘旧梦已逝,她对着惨白色的天花板笑了。
她清楚地知道,从今以后,什么样的回忆,什么样的情况,什么样的人,她都能坦然面对,再不用那样仓皇地逃避了。没有了她念兹在兹的爱情,其实并不重要。如果还能继续活下去,那她一定努力选择一个好好的活法,不负曾经感受到的如此美景和如此情意。
辛辰从西安回来,开始自己去找工作上班,先是业余时间接活赚点外快,在有了稳定的设计客源后,她辞职做了SOHO,埋头于挣钱,如此认真工作深居简出的状态让大伯大妈都吃惊了。
辛开明做主,将冯以安介绍给了她,她头一次相亲,赶到约定的地点,看到坐在那儿的是个衣着整齐、干净清爽的男人,先松了口气,而冯以安却着实被惊艳了。
他一向自视极高,要求也极高,并不情愿用这种方式认识女孩子,只是奈何不了父母催逼才来,提前五分钟到,百无聊赖地坐着,根本没有任何期待,准备礼貌地吃上一顿饭走人。然而准时走到他面前的辛辰个子高挑,化着无痕的淡妆,那张面孔年轻秀美,顾盼之间,眼神安静而清亮,衣着简洁,举止大方,落在他一向挑剔的眼内,竟然挑不出毛病来。
聊起各自的工作和爱好,冯以安业余时间爱好摄影,辛辰对于图片处理极有心得,谈吐风趣,交流起来颇有话题。
冯以安一下有了知遇之感,觉得自己简直是中了彩。他快速进入了追求的状态,而辛辰并无拒绝之意,如两家大人所愿,他们交往起来。
这个女孩子几乎没有缺点——除了有点冷感。见了几次面后,冯以安得出这个结论。
辛辰不算冷美人,遇着他讲笑话,她反应敏捷,笑得应景,绝对是领会了笑点,而不是随意敷衍;到朋友聚会玩乐的场合,她不会做孤高状独坐一边,该喝酒时喝酒,该唱歌时唱歌,称得上合群;冯以安也算久经情场,约会时花样颇多,很会玩情调,辛辰的每个反应虽不算热烈,可也不冷漠扫兴,再浪漫的节目落在她眼内,只有欣赏,没有惊喜。
她的全部表现可以用适度概括,而冯以安看得出来,那个适度不是出于有意的控制,她几乎是天然地与所有的人和事都保持着一个微妙得不易察觉的距离。身为她的男友,他也不敢说,自己进入了那个距离以内。
眼看交往可以加深,冯以安突然犹豫起来,而辛辰似乎完全察觉不到他的犹豫。他不打电话联络她,她绝对不会主动打过来;他失踪一两周后突然冒出来,她也不问为什么,可是神色之间,分明带着了然。
几个回合下来,冯以安明白,他没法突破她给自己划定的无形小空间。他觉得有这种表现的女孩子,一定有不算简单的过往情史。想到那样的淡定从容是经由别的男人磨炼出来的,他的心头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就此撤退,他有点不甘不舍;继续,他又有点莫名的惧意。
没等他想清楚,辛辰随驴友去了新疆,接到他质问为什么没一声知会的电话时,她很平淡地说:“汇报是相互的,我想你能理解。”
他咀嚼这句话:是对自己行踪刻意飘忽不定的报复?是陈述事实,还是带着某个示意?
辛辰走的不是寻常的旅游路线,仍然是带了几分自虐色彩的背包驴行,半个月后,她从新疆回来,也没主动给他打电话通报。冯以安坐不住了,他想与其这样跟自己较劲,不如屈就一下别人的不动如山,而且,他安慰自己,只有入山才能寻得宝藏。
给他开门的辛辰看上去瘦弱而疲惫,说话声音有气无力,跟他说了几句话,便靠倒在贵妃榻上,揉着太阳穴说:“从新疆回来就赶一个设计,一直做到刚才才完工,实在撑不住了。”
“去睡会儿吧。”
“我正熬着粥,大概还要大半个小时才能好,不敢睡。”
“我帮你看着,你去躺床上好好睡。”
辛辰犹豫一下,实在敌不过倦意,“那好,谢谢你。”
她进了卧室,他走进开放式厨房,只见煤气灶上火已经打到最小,砂锅内炖的鸡丝粥带着轻微翻滚的咕嘟声散发出香气。他拿了张椅子坐到阳台门边看书,辛辰的阅读并不广泛,书架上没什么小说,除了几本冷门的哲学书籍,全是旅行杂志、徒步攻略以及摄影修图之类。他随便拿了本游记看着,只觉内心平和,连日的烦恼突然烟消云散了。
辛辰睡了两个小时便出来了,笑着说是饿醒的,她盛了两碗粥,请他一块吃。她熬的粥内容颇为丰富,加了鸡丝、香菇、干贝,味道鲜美。他吃得很香,只是她精神并未恢复,胃口不好,低头小口吃着。坐在窄窄料理台对面的高脚凳上,他能清楚地看到她头发绾起,露出一段后颈。她出去一趟,面孔晒黑了点,而那个部位仍然雪白,有着细腻温润的肌肤质感,看上去纤细易折,脆弱得让他心中一动。
辛辰抬头,看到他眼中的关切,有点诧异,正要说话,他先开了口。
“辰,我最近休假,我们去海边住几天吧,你也好好休整一下。”
辛辰去过的地方不算少了,可她从来不让自己往海边走。从小生长于内陆滨江城市,她还没看过海。她神情恍惚了一下,突然点点头,“好吧。”
冯以安发现他的判断错得离谱。
两人在海边酒店附设的草坪自助烧烤吃晚餐,喝酒,看来自墨西哥的乐队表演,主唱的男歌手长着典型的拉丁人面孔,英俊得让人窒息,翻唱起老情歌来深情款款,唱到尽兴处,走进人群中,对着一个个女士放电,有人满面绯红,有人避开视线。到辛辰面前时,她却只是微笑,坦然与歌手对视,任由他执起她的手,对着她唱到一曲终了再亲吻一下她的手才放开,她含笑鼓掌,毫无不安。
这个景象让冯以安心绪起伏,既兴奋又含了一丝妒意。回到海景房,他洗澡出来,看见她对着窗外暗沉的大海出神,他抱住她,将她抵在那面窗子上吻她,同时将手探入她衣内,她全无抵抗。
然而,他以为经验丰富曾经沧海的那个女孩子,在他进入时,痛楚的*声从她咬得紧紧的嘴唇中逸出,淹没在窗外传来的海浪拍击声中,她的手指紧紧地扣在床单上,身体僵直面孔扭曲,那样生涩,那样紧张。
她的第一次。
意识到这一点,他竟然有狂喜,吻她咬出细密齿痕、渗出血丝的嘴唇,轻声对她说:“我爱你。”
辛辰只将头略略一偏,手指松开床单,移到了他的背上。
站在这个空荡得几乎有回声的房子里,辛辰苦笑了,“对不起,以安,我不知道男人的处女情结是怎么回事,我只能坦白地告诉你,你那时是个很体贴的男朋友,但第一次对我来说,只是人生的必经阶段,我不后悔跟你在一起,可那不是让我留恋容忍一段已经破裂的关系的理由。”
“我没猜错的话,你曾经有过一次难忘的恋爱,心里一直有一个人,对吗?”
“我们一定要一点点清算旧账吗?谁没点前尘旧事。”辛辰有些不耐烦了,“到我这个年龄,生理上的处女比较容易碰到,心理上的处女大概就很稀罕了,这样计较没什么意思。”
冯以安扬起眉毛,“这段时间,我的确是在说服自己,如果就是忘不了你,我又何必跟自己较劲。我看你只是不肯全心付出,倒并不拒绝快乐,不拒绝别人的关心,没固执到一定要给一段过去殉葬。那么好吧,我也退一步,我们重新开始好了,试着好好相处。”
辛辰有点惊异,她确实没想到,在经过父母强烈反对、对她的感情质疑后,冯以安还会提出这个建议,她沉默了好久没说话,这个静默让冯以安心底凉透,他强自冷笑道:“你肯犹豫这么点时间再拒绝,已经很给我面子了。”
“以安,你对感情的要求比我高,像我这么不够坚定明确的感情,经不起你来反复考量、权衡,我若答应你,恐怕以后还是会让你失望的。”她轻声说,“而且坦白讲,我也不愿意去面对你父母的反对,那样太累,太耗心力跟自尊,对我不合适。”
冯以安沉默一会儿,“那告诉我,你以后打算怎么生活?”
“你也看到,这边要拆迁了,我忙完手头的事,会去我父亲那边住一阵,短时间内大概不会回来。我计划去几个早就想去的地方,然后找个合适的城市定居下来,找份过得去的工作,种点花,交一个相处起来轻松愉快的男朋友,周围有见面就点头打招呼的邻居,闲时和朋友出去纵山徒步,这样就很好了。”
“记得上次我指给你看的房子吗?本来我以为,我能为你提供那样的生活。”
冯以安曾在开车载着辛辰经过市中心某个路段时,指着一个公寓给她看,说他父母已经为他在那边买了房子并装修好,只待他定下心来结婚,他突然转向辛辰,半真半假地笑,“你喜欢这个地段吗?”
“不错啊,生活交通都很方便。”
“这边物业不错,保安措施也好。装修时我特意让他们不要封了朝南的阳台,面积不算小,可以种点花,天气好时,放把椅子看书,或者把笔记本搬出来工作都不错。”
辛辰笑,“嗯,我也不喜欢把阳台封得死死的,每次看自家的防盗网都觉得碍眼。”
那是从海边回来以后,他们相处最融洽的一段时间,冯以安对她体贴得无微不至,他们头次含糊地谈到结婚这个话题,他试探地说,她随便地答,都状似无心,可又都带着几分认真。
想起旧事,辛辰也只能惆怅了,“希望你的下个女友比我来得合理,以安,你应该拥有一份父母祝福又让你不存犹豫的感情。”
冯以安冷笑一声,“果然你的感情收放得非常自如,不过祝福得这么大方,你不觉得对我更是一种伤害吗?我们大概再见面连朋友也做不成了,那就不用多余说再见,你自己保重,我先走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