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一章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用上班,不用为“钱”这个字发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整天无忧无虑,想怎么打发时间就可怎么打发时间。对了,这些年她热衷于那些个论坛,成天跟一帮不着调的男女混在一起,今天说要拯救人类的心灵,明天又说要关怀“失爱者”,周培扬虽然对此了无兴趣,但在另一个心里,却为自己能给木子棉提供这样的一种生活状态而暗暗自豪。

    可是现在,这种自豪感荡然无存。生活把他涂改成另一种色泽,一个十恶不赦风流成性滥情一片的家伙,丑陋的男人。

    活该!有时候周培扬也不得不拿这样的词来麻醉自己。从岳母庄小蝶,到凡君再到那个意外出现的女人,想想婚后这些年,他自己真是也没消停过,木子棉骂得对,他就是一垃圾,表面光鲜体面内心却充斥着见不得人的黑暗。

    哈哈,黑暗。周培扬笑出了声。

    车子终于爬上了山顶。

    司机老范已是一头的汗,好像这车不是他开上来的,而是他拉上来的。周培扬想笑,又觉得这样笑一个忠心耿耿的职员很不礼貌,便说:“这山道是越来越不好走了。”

    司机老范如释重负地笑笑,开玩笑道:“这不怪山道,只怪奥迪不适合咱中国国情,换个吉普,早上来了。”

    周培扬觉得,老范这话说得颇有哲理,便道:“哪一天我落魄了,你给我开吉普。”

    这话把老范吓坏了:“怎么可能呢,老板,这话可不敢随便讲的。”

    说话间,车子已开进停车场,说是停车场,其实只是个土场子,四周拉根红线,中间留个进出车的空。老范停好车,快快地下车,给周培扬拉开车门,说了声周总请。

    老范比周培扬还要年长几岁,每次这样的时候,周培扬心里都不是滋味,说了无数次,老范总是改不了。老范的理由是,每个职业有每个职业的道德标准,他要是改了,自己就觉理亏。周培扬想想,还是让自己理亏吧,自己理亏总比让别人理亏道德些。

    下了车,四周空荡荡的,一辆车也不见。周培扬心想,每次都是我先到呀,便让老范去叫山庄的老板。不大工夫,一位老农战战兢兢走过来,怯生生地望着周培扬。周培扬问:“你就是老板?”老农点头说是,两只手在衣襟上下意识地乱蹭,边蹭边又说:“首长要住吗?”

    “首长?”周培扬差点乐出声来。

    周培扬记得,五年前来时,好像是一伶牙俐齿的小姑娘接待他们的,他对小姑娘还记忆犹新。想了想,问:“这儿不是一小姑娘开的吗?”

    老农一听问这个,马上释然,咧嘴一笑,一口肮脏的黑牙露出来,看了让人害怕。周培扬皱眉的时候,老农说:“那是我闺女,早出嫁了,现在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

    周培扬噢了一声。岁月真是比箭还快啊,感觉昨天才来过这里,眨眼间,物是人非,小姑娘都做妈了。再望一眼老农,兀自一笑,时光这东西,真是可怕!

    说是山庄,其实是乡里人吹喇叭,赶个时髦。真正的建筑,就是五间土坯房子。四间住人,一间用做厨房。看院里的景致,好像最近生意不错。这时候,一声钟鸣洪然而响,循声望去,旁边的寺院里烟火缭绕,紫气腾腾。那寺院叫万丈寺,取“万丈红尘,一眼笑过”之意,寺里的住持周培扬认得,是个半道出家的农夫,识字不多,却满口乡野哲学,“万丈红尘,一眼笑过”就是他的杰作。

    登了记,拿了钥匙,周培扬问:“今天有生客住进来吗?”

    老农也像恍然大悟似的,拍了下脑门,问:“你是方市长呀?”

    周培扬一笑,说:“我不是,我姓周。”

    老农纳闷了,说:“奇怪呀,乡上刘书记说方市长今天要来,让我收拾好屋子,我还以为……”老农没把话说完,周培扬听懂了,老农刚才是把他当成了方鹏飞。正想说什么,老农又问:“真是怪了,怎么你的车子先到了?”

    “我的车子就不能先到?”

    “不是这意思,我是说……”老农什么也没再说,大约觉得自己也说不明白,挠挠头,诡秘地笑着,从老范手中要过钥匙,拿出另一把钥匙递给周培扬。

    “不好意思,我给错了。”

    周培扬稍一愕,旋即又明白,但没点破,那把钥匙一定是留给方鹏飞的。想想万丈之外,仍有红尘,如此山野地方,竟也照人给脸色,周培扬就有点笑不出,红尘真是无处不在。他打开门,室内设施还算干净,便宽容地冲老农笑笑。刚坐下他又想,乡上的刘书记怎么知道方市长要来?莫非这样的消息也能走漏?

    正想着,院外已是一片嘈杂,一麻脸胖子带着一干人走进院来,粗声喝道:“老苟,车啥时来的?”

    老农一步跃出屋外,边打手势边应声:“不是市长,不是市长。”麻脸胖子并没停步,径直闯入周培扬的房间,端详了一眼,确认不是市长后方才离开。周培扬对胖子的无礼并没动怒,入乡随俗,乡野自有乡野的规矩,他是不好见外的,但一想胖子唤老农老狗,心里便有些愤愤,很想追出去质问一句,不料老范开口道:“这老汉姓苟,我看过的。”

    周培扬心里一笑,觉得自己真是多事。

    麻脸胖子的出现真是让周培扬费解,也多多少少败坏了他的兴致。按说像他们这样纯私人的约会,不应该传到外界的。转念一想,现在什么事儿能不传呢,人家毕竟是方市长啊,对下面一个乡镇书记,还不得当神?

    稍事休息,周培扬来到外边。紫荆山以它的冷峻和挺拔默默注视着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远处的松涛,近处的风鸣,像一首非常和谐的咏叹调,回彻在周培扬耳边。按说,满目青山绿水,一派险峻风光,是能够打动周培扬的。可周培扬一点观赏的兴趣都没有。都说人是会变的,跟当年那个书生比起来,周培扬的确变了不少。有人说周培扬从当年一文不名的小人物变成了声名显赫的大老板,大企业家,这一生没白过。也有人说他从穷小子变成大富豪,身上披满了这个时代的光环。周培扬一律笑笑。他们看到的都是外表,周培扬感受最深的,是岁月让他少了太多的激情与豪迈,而将他变成一潭死水。

    死水。

    面对世界,他再也不像当年那样激情勃勃,除了困倦和麻木,剩下的就是世故。

    世故才是最可怕的。

    时间已近下午六点,斜阳透过松柏,正把一天中最后的余晖尽情泼洒在大地上。周培扬默默站了一会儿,心里突然就有了一层孤独感,很致命。这些年驰骋沙场,南征北战,看似红火得不得了,异常热闹。可每每热闹过后,这种可怕的孤独就跑来侵犯他。平日里周培扬死死地压着这些,不敢让它升腾起来,一旦对自己稍有点放松,这种孤独便像野兽一样猛烈地袭击他,让他有一种欲死不能的痛苦。

    周培扬认为自己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男人,商海沉浮,人生变幻,他早已从当年那个一腔热血、满腹豪情的壮志青年中走出。人生的磨砺,岁月的沧桑,已把他炼成了一个铁血男儿,他觉得自己的心中早已盛得下千山万水,而且,没有什么东西,再能掀起大波大澜。其实不,没有哪个人是铁打的,人不落泪,只是没到落泪的时候。

    最近一段时期,周培扬常常莫名地急躁和烦乱,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这种感觉像极了人的第六感,很强烈但却找不到缘由。按说最近各个方面都好,该拿的奖一一拿到,竞争对手也被他打压得没有还手之力,企业效益也还不错,大多企业面临滑坡或生存不下去的困境,曾跟大洋一起创业的两家建筑企业已宣布破产倒闭,大洋依然如日中天,形势一天好过一天。而且很搞笑的,他被推举为铜水市企业家协会会长,很快又被任命为省工商联副主席,省里还有意让他出任市政协副主席。据市长蓝洁敏透露,还有一大堆好事等着他呢。人到这份上,应该高兴才是,但他真心高兴不起来,压抑感一天比一天重,心跟着一天比一天累,有一种撑不下去的悲凉感。

    周培扬掏出烟,他是很少吸烟的,初次做生意赔个精光后,吃早餐的钱都没了,他又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从不跟老婆木子棉张口,只好从戒烟开始,这一戒就戒了十六年。不过,烟是他身上必备品。烟、打火机、手机,这三样东西缺了任何一样,都觉得心里不踏实。

    他的烟主要是用于给领导们敬的。

    别看他现在生意做得很大,拿总会计谢婉秋的话说,他是铜水名副其实的亿万富翁,而且连他自己也相信,在铜水,像他这样的亿万富翁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

    但他毕竟是个民营老板,汪世伦就说得更刻薄:“甭看你财大气粗,说穿了,不过是个包工头而已!”

    “包工头你懂吗?”汪世伦挖苦完,还要加上这么一句。

    懂,他什么都懂。但他故意装不懂。人活着,很多事是不能真懂的,真懂,你就没了活路,会失掉人缘,失掉机会,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失掉命。就在半年前,跟他关系很要好的一位民营老板没了,被人害的。大家都知道害他的人是谁,但大家都说不知道,公安方面查了半年,到现在一点线索也没有。其实线索就在公安手里,但公安必须说找不到。因为那位老板掌握了不该掌握的东西,开罪了不该开罪的人。这事再次告诫周培扬,你越是活得风光,你就越是什么也不能懂。你的眼睛越是敏锐,你就越是什么也看不到。

    这不叫大智若愚,不配,这叫装聋作哑。

    周培扬点上烟,却不吸,目光焦灼地在山道上搜寻。天眼看要黑了,太阳落了天就黑,这是紫荆山一大特景,不像别处,从日落到天黑,还有个过渡,紫荆山没有。很多人对此感兴趣,也纷纷做着研究,但没有谁能解释得清楚。

    难道他们不来了,不会吧?

    周培扬迈着焦躁的步子,在山顶转来转去,回到山庄时,司机老范已睡着了。司机老范的瞌睡就跟小偷的妙手一样,一有机会就来。这是一个职业司机练就的职业功夫,周培扬心里清楚,老范的瞌睡跟他的工作有关,或者说是他的日理万机造就了老范的这等功夫。

    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周培扬的肚皮开始叫唤。山庄的老苟跑来问过两回了,周培扬还是坚决地摇摇头。

    大约七点半钟,门外突然传来声响。周培扬奔出去,见是一农用三码子,突突地叫嚣了几声,灯一灭,熄了火。周培扬失望地要往回走,身后猛地传来汪世伦汪校长的声音。

    转身再望,就见汪世伦提个旅行包,从三码子上跳下来,边跳边叫嚷:“颠死我了,这破路,这破车。”

    周培扬吃惊地盯住汪世伦,夜幕下,汪世伦看上去很正常,并没什么突发ing事件的反常。他疑惑地走过去,指着熄了火的三码子问:“你是坐它上的山?”

    “不坐它还坐啥?就这还是花两百元雇的呢。”汪世伦一边怨气十足地说一边从皮夹里掏钱给司机。司机土头土脸,典型的山里人模样,他拿着钱,特意跑灯光下,仔细端详半天。这动作把汪世伦惹火了,嚷道:“看什么看,不要拿来!”司机嘀咕道:“不会是假的吧?”汪世伦一听就炸了:“假的,你当我什么人?我堂堂一个校长,岂能拿假钱?!”司机疑惑地盯着他,半天后不相信地嘟囔:“校长,小学的吧?”说完,占了便宜似的窃窃一笑,溜开了。

    汪世伦追上去,想从司机那里讨回公道,周培扬拉住他说:“到底咋回事,车呢?”

    “卖了。”汪世伦跟着周培扬进了屋,才把车子的事情说清楚。

    汪世伦真把车卖了。他搭班车到了山下,左找右找,找不到上山的车,最后才掏钱雇了辆贩菜的三码子,不料三码子半山腰上灭了火,咋整都整不着,无奈之下,他只好帮着推车,折腾了好久,出了几身大汗,三码子才算开恩似的突突又叫起来。

    “你看看,你看看,我的衣服,皮鞋,他还怨我给他假钱呢。”汪世伦一副委屈死了的样子。

    “算了,他也不容易,要是真收了假钱,还不知道冤成啥样。”

    “他不容易我容易?明明是他侮辱我,你反倒向着他。”汪世伦梗着脖子,非要争出个谁对谁错。周培扬知道他的脾气,也不跟他多论,息事宁人道:“你这也算体察民情,等会儿市长大人来,我给你表上一功。”

    “他不来了。”汪世伦突然说。

    “什么?”周培扬一惊。

    “路上我收到他的电话,他有急事,不能前来,他向你我道歉。”

    周培扬怔住,半天没说话,像是遭了打击。默了好久,才应了一声:“是吗?”

    他的声音比先前低了许多,也暗了许多,既有种被耍也有种期望落空的沮丧,心也跟着暗了许多。

    吃饭的时候,汪世伦又说:“本来我也来不了的,可你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怕你急,只好赶来了。”

    这话说的,周培扬本来就消退了的食欲当下全无,他望着新鲜的土鸡,像是盯住一个陌生的女人,不知道该不该对她下手。汪世伦却全不理会,鸡在他嘴里恰如孔子的某句经典,让他咀嚼得那么起劲。吐掉嚼剩的骨头,汪世伦边撕鸡腿边说:“当然,我来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

    周培扬只是静静地看着汪世伦如何将那只完整的鸡腿撕扯成鸡丝,又如何津津有味地将它咀嚼成胃里的一道美味,这个过程本来能带给饥饿者某种享受,周培扬却觉汪世伦吞下去的,是自己心灵的碎片。

    尽管如此,周培扬还是问:“嫂夫人为何没来,不会是没车的缘故吧?”

    “别提了。”汪世伦喝口鸡汤道:“洋洋要考音乐学院,她陪着去了上海。知道啥叫竞争吗?上海音乐学院附近的旅馆房价都超过五星级酒店了,就这,还得半月前订房。”

    “噢——”周培扬并不是感叹房价的暴涨,他是感叹洋洋。印象里,洋洋好像还在上小学,扎个小辫子,笑起来憨憨的,不时还要搞一些鬼动作出来。乍一听考音乐学院,就觉得岁月真是快得让人接受不了。

    老了,后来他这么感叹。

    4

    明月升起的时候,周培扬和汪世伦坐在了棋台上。棋台据说是五百年前两个砍柴的樵夫,因为一棵枯干的橡树分不公,决定以棋决胜。不料两人坐下来,就没能再起来。他们足足杀了一生,最后还是没能决出胜负。

    因为少了方鹏飞,也少了三个计划中的女人,说话就显得琐碎而又缺乏热情,多少有点走过场的嫌疑。周培扬心里想,也许他们的生命之约,就要在这种残缺中永远结束了。有些美好的东西一旦打破,再想复原就很难。为此他心里又多了份遗憾,为什么美好的东西总是留不住呢?是人太残忍,还是他们太不珍惜?想到这层,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人影,一张美得令人窒息的脸。周培扬慌忙摇头,生怕这个影子在不该到来的时候突然打乱他,让他陷入一种痴想。转而盯住汪世伦:“他怎么能这样,明知道……”

    他把话头又引到方鹏飞身上,不过话没说完,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最近他感觉方鹏飞迅速在变,变得他有些把握不了了。很多不该在方鹏飞身上有的东西,哗啦啦暴露出来。企业家协会这件事,是归方鹏飞分管的,名单初步定下后,周培扬找过方鹏飞,意思是这个会长他不想干,既没意思也没时间,他想让方鹏飞重新物色人选,别因他把协会的事给耽搁了。没料听完他的陈述,方鹏飞做出十分惊讶的样子:“怎么回事培扬,你是嫌庙小还是嫌这个会长让你掉价?”

    “不是那么回事,市长你别多想。”周培扬非常有耐心地跟他解释,想赢得他的支持。

    “那就是不愿跟我方鹏飞同流合污了?”方鹏飞起身,又坐下,脸上换了一种少有的表情。

    周培扬紧着解释:“怎么可能,老方你千万别这么想,我真是觉得自己精力顾不过来,怕让协会工作受损失。再说你也了解我性格,我这人务实可以,务虚,真的会害事。”

    “务虚?”方鹏飞表情一动,“哦,声讨啊,懂了,周大老板跑我这里,是兴师问罪来了,我们都在务虚,协会是虚的,政府工作也是虚的,只有周董这样干实业的人,才是实实在在的,是这意思吗?”

    周培扬一听口气不对,方鹏飞从不这样跟他说话,这种口气既陌生又恐怖,带足了官味,而且有强势在里面。

    “对不住方市长,我这脑袋瓜最近可能有问题,不周之处还请市长大人见谅。”

    “没啥原谅不原谅的,周老板可能是名声大了,头上光环太多,如果实在嫌这个会长有辱身份,市政府可以重新考虑,这事就这么定了,好不?”方鹏飞二次抬起头,用一种罕见的目光看着周培扬。目光里不只是不满,更有一种蔑视在里面。周培扬本来还想打打圆场,虽然他不知道这天的方鹏飞哪根筋出了问题,但也不想看到如此严肃太过官方的场面,更不想因为这么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毁了跟方鹏飞的关系,毕竟他们是老同学啊。但方鹏飞这天的态度实在可恶,让他受不了,更受不了的是他的傲慢。

    “行吧,既然市长同意,那我就谢谢市长了,还是市长能理解我们。”周培扬撂下这句就告辞,轮到方鹏飞急了。

    “等等培扬。”方鹏飞唤了他名字,周培扬只好停下脚步。但他万万没想到,方鹏飞紧跟着说出的话,差点没把这辈子他对方鹏飞的好感全部毁掉。

    方鹏飞说:“这事你再掂量掂量,不急着给我答复,还有件事想提醒一下你,省里主要领导对外包工有看法,过去呢,我睁只眼闭只眼,对各施工企业乱用外包工破坏行业秩序危及建筑安全的事,能忍则忍,能过则过,不太认真,今后怕是不行。大洋是标杆,这方面可要引起重视。”

    周培扬第一反应便是威胁,方鹏飞拿此事压彼事,明着给他敲警钟。几乎没怎么考虑就道:“市长说得对,这事真还要引起重视,希望市里说到做到,把整个行业的不正之风都扭一下。”

    那天周培扬是图了痛快,没让方鹏飞占到便宜。但随后他就挨了批,批他的人是市长蓝洁敏。蓝洁敏一开始并不知道他不想干这个会长,更没想到他会跟方鹏飞闹出一场别扭,等听到消息,立马将他叫去,上纲上线地教训他一通。

    “你还真把自己当碟菜了,董事长了不起,大洋了不起?周培扬你太张狂了,知不知道张狂的下场?”

    “知道。”蓝洁敏面前,周培扬向来不敢乱说话,中规中矩得很。不是说蓝洁敏有多凶,一点不,是敬重。周培扬这个人,甭看平时桀骜不驯,目空一切,那是他打心眼里看不起那些人,一旦遇上令他敬佩让他折服的人,立马不一样。

    蓝洁敏便是如此。

    “还知道,知道为什么要犯这种愚蠢错误,你以为这个会长是萝卜干啊,想要就要,不想要就扔一边。让你干,你还嫌弃,知不知道多少人在争这个位子,就在昨天,有人还向我推荐廖正泰。”

    蓝洁敏说了实话,蓝洁敏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爱讲实话,而且很少分场合,这跟她的身份显然不符。一般说,像她这种身份的人,凡事只能点到为止,从不说破,说破便坏了规则,可她不,至少在周培扬面前,向来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作假不装傻。不过这天她还是留了一手,没把推荐廖正泰的人说出来,其实就是方鹏飞。周培扬压根儿想不到,真正不想让他接任会长的,正是老同学方鹏飞,为廖正泰和周培扬谁接这个会长,二位市长已经争了不下五次。周培扬从方鹏飞那里出来没五分钟,方鹏飞就找蓝洁敏,说正好,一个想推,一个想干,干脆就调整一下。蓝洁敏这才意识到不妙,紧着找周培扬来,希望能把他敲醒。

    一听情况是这样,周培扬马上变了主意。

    “不,如果廖总跟我争这个位子,那我坚决不让。”周培扬说。

    “可你已经让了,拿这么大的事当儿戏,周培扬,你让我说什么好?你是不是赚钱赚晕了头,除了钱,除了项目,你什么都不在乎?”蓝洁敏一气又训出许多,这件事的确让她在方鹏飞面前被动,千万别以为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会长,它关系到下一步政府盘子上,到底以哪家企业为主,铜水到底需要什么样的企业精神等,而这些,周培扬不是不明白,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玩个性呢。

    周培扬最终是被蓝洁敏训服帖了,也从蓝洁敏话里听出一些曲折,他检讨了一堆,并保证一定要在协会换届中认真表现,不给蓝洁敏丢脸。蓝洁敏纠正说不是给她丢不丢脸,是要他摆正自己位置,搞好跟政府的关系。“不要以为你能牵制得了政府,如果没有政府,你周培扬什么也不是。”蓝洁敏一语中的。这话让周培扬想了许多,最终还是承认,蓝洁敏说得对,他是有些太自负了,自负且偏执,走了极端。蓝洁敏念他态度还算诚恳,没再怪他。周培扬呢,也确实按表态那样,从头到尾都很配合,算是把这档事应付了过去。不过心里却是有了很多想法,尤其选举过程中听到看到的,特别是路万里亲自为这样一件事来到铜水,更是让他意识到铜水似乎进入了某种状态,跟以前迥然不同。不过让他搞不明白的是,方鹏飞为什么会突然倒戈,他们关系一直不错啊,从没听说方鹏飞跟廖正泰有什么过密接触,以前方鹏飞还老在他面前损人家正泰集团呢,怎么眨眼间,人家就关系非同寻常了呢?

    周培扬这次急着来山上,其实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跟方鹏飞认真谈一谈,交换一下思想,他不想失掉方鹏飞这个朋友,更不想把方鹏飞推给别人,当然,更不想损坏的,是他们多年来建立起来的感情。

    山下很多话没法谈,办公室更不能谈,周培扬幻想,这座留下他们感情脚印的山,能帮他们化解开危机。

    但是他错了,人家方鹏飞压根就没想着要来。

    虽然汪世伦给了那样一个理由,周培扬却信不得。急事,哪个人没点急事?方鹏飞这个借口,找得不太光明也不太体面,干吗不直说,他就是不想来。

    周培扬耿耿于怀,也没拿汪世伦当外人,话语间多了一些对方鹏飞的质疑。汪世伦接话道:“你还说呢,他现在是官越做越大,人越活越小。”

    “小?”周培扬觉得这字倒有点新鲜。

    “是啊,别人是格局越来越大,我们的方大市长,可是格局越来越小了。”汪世伦语气里也充满了对方鹏飞的不满。“知道不,他所说的急事?”汪世伦俯下身,目光近距离射在周培扬脸上。周培扬对此已经没有兴趣,既然人家不愿理他,他又何必费这心思呢。

    汪世伦酸溜溜地道:“是为了于末末!”

    于末末?周培扬的神经猛地一紧。于末末他是知道的,铜水这几年最活跃也最能引起争议的青年女歌手,周培扬虽然不是歌迷,更不是追星族,但于末末的演唱他还是听过几次。都是他请别人去听的。一个聪明的生意人不在于自己有什么爱好,关键是要知道对方有什么爱好。

    于末末的演出火辣、热情,能带给人野性的冲动。这是他对于末末最不专业的评价。

    汪世伦接着说:“于末末代表铜水参加全国青年歌手大奖赛,已杀进全省前三名,这三名个个年轻漂亮,都有音乐天才,重要的是后面各有一股力量在支持,这让评委们很头疼,不知到底该让谁出线,毕竟能去中央电视台决赛的只有一人。”

    周培扬不解地问:“这关鹏飞什么事?”

    汪世伦顿了顿,故意卖个关子,然后越发神秘地说:“方鹏飞爱上于末末了。”

    “什么?!”

    这话太出乎周培扬的意料,他一下没话了,傻傻地坐在棋台上,表情张皇至极。无论如何,他是没法将一个前途无量的副市长跟一个火辣辣的年轻女歌手联系到一起的。如果是偷情他还能弄明白,这种事四处可见,可汪世伦用的是“爱”这个字眼。

    他脑子里突地蹦出林凡君亲切而又凄美的脸来,一股凄凉莫名地袭击了他。

    汪世伦显然对此事怀有某种敌意,仍在喋喋不休地讲述方鹏飞和于末末的故事,他说于末末的背后,站的正是我们可敬的方大市长,掏票子的却是酒业集团。周培扬这才记起,于末末曾做过酒厂的形象大使,铜水酒业不少红酒广告都印有她火辣辣的艳影。其中一张广告贴,特别引人注目,整个画面就一红酒杯,外加一张血红的性感嘴唇。那嘴唇,就是于末末的。

    “天方夜谭!”周培扬忽然就冒出一句话。随即起身,准备离开。汪世伦一把拽住他:“话还没讲完哩。”汪世伦接着又讲:“酒业集团不久前改了制,产权一次性卖给了廖正泰,知道是谁做的主?”

    这还用问,方鹏飞是政府的二把手,掌管着全市的财权和人权,区区一个酒业集团,在方鹏飞手里,根本算不了什么。

    令周培扬想不通的,是方鹏飞会为一个小丫头片子献上自己的政治前途,他可是有名的政治高手呀!算了,这个问题已超出了他们聚会的内容,周培扬觉得,背着一个老朋友谈论他的私事,多少有点小人作风。让汪世伦这么一搅,他的谈兴全无,看来,这次聚会是要彻底失去它的意义了。

    起风了。

    风从很远的地方吹过来,在山顶放肆地叫着,周培扬感到有点冷,活动了几下筋骨,说:“我们回去吧。”

    汪世伦说:“别呀,我正事还没说哩。”

    “什么正事?”周培扬问。周培扬觉得,今天的汪世伦有点反常。

    汪世伦说:“你坐下,坐下我跟你慢慢讲。”

    周培扬只好坐下。

    “是这么回事。”汪世伦起初有些结巴,有点难为情,说着说着,自然了。到后来,竟然理直气壮。

    汪世伦要修一座孔子纪念馆。

    地已经规划好,方鹏飞答应特批,图纸也在设计中,可汪世伦没钱。

    汪世伦说,能建一座孔子纪念馆,是他此生的梦求。他跑遍了全国,发现像模像样的纪念馆太少了,少得让人寒心。现存的几座孔庙,不是历经劫难,就是文不对题,压根就不能说是为圣人修的,完全是后人打着圣人的旗号,在曲解圣人。

    “我们不能无动于衷呀,”汪世伦叹道,“泱泱文明古国,怎么能如此漠视文明的缔造者呢?”

    等汪世伦发完感慨,周培扬才说:“你的大志我钦佩,可这是生意,不是学术,也不是友情,我们不在这儿谈好吗?”

    “要谈,一定要谈。你看我现在把车也卖了,所有的开支都压缩到了最低,老方还答应市财政调剂一点,当然,这都是杯水车薪,起不了用的,可表明我有决心呀。老同学,天降大任于斯,你可不能说不——”

    周培扬觉得好笑,弄半天,汪世伦风尘仆仆赶来,是要跟他谈生意!

    一笔只有投入永远也不会有产出的生意。

    他不想扫汪世伦的兴,但也不想给他的愚顽捧场,便道:“当初我们可有约在先,我们三人,还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吧。”

    “老兄,当年我们多大?年少气盛,一时冲动就立下这么个规矩,你还能当真?不是有句话叫资源共享吗,你和鹏飞,可是我汪某人现在最大的资源!”

    这话像一瓢冷水,唰的一下就把周培扬心中仅存的温情给浇灭了,时光似乎在某个节点终止。接下来他开始沉默,孤独感再次升起,很强烈,很悲凉。

    人其实是经不住摧毁的,越是珍贵的东西,毁起来越容易。有些情,看似很珍贵,但稍不留神,就伤及到了,尤其是现在这样一个年代,人们什么也敢毁。

    无端地,他又想起那张脸,想起那个已经不在人世的人。这样的夜晚,在离都市很远的山顶,是很容易让人想起一些旧事或旧人的。周培扬这次没阻拦自己,而是放肆地想了一会儿。

    汪世伦纠缠半天,见周培扬一个字不吐,一下来气了。他一来气,就会痛斥,大约这是多年站讲台的缘故。

    “商人,典型的商人,见利忘义,只谋利而不谋义,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不,你——”他指着周培扬鼻子,指半天,说了总结性的一句。

    “跟你算是白交了,明白不?”

    周培扬还是不吭气,他觉得汪世伦有点原形毕露,原形毕露后的汪世伦反而有了人气,显得可爱。

    二十年后的生命之约就这样不欢而散。因为气愤,汪世伦不愿跟周培扬同屋睡,周培扬只好让老范给他另开了房间,正是老苟给方市长准备的那间。躺在床上,周培扬突然觉得泄气,就跟满腔激情的运动员踢了一场非常窝囊的足球一样,不但对这场球不满,对足球本身也产生了怀疑。

    夜幕沉沉,熟睡的紫荆山发出均匀的鼾声,周培扬强迫自己入睡,明天还有更多的事等着他。

    半夜的时候,手机响了,震动声将刚刚入眠的周培扬惊醒。周培扬纳闷,这么晚谁会找他?这部手机是他的秘密,知道号码的人不超过五个,连妻子木子棉都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一个小秘密。

    临行前他把其他两部手机关了,为的就是不让烦事琐事打扰他,可电话还是追来了。

    他摸出手机,一看是谢婉秋打来的。

    迅速接通,屏住呼吸静听,这么晚打来,绝不会是问候。

    “还没睡?”谢婉秋的声音总是那么婉约而细致。

    “是。”周培扬的心跳在加速。这也是一种职业习惯,老是被这种电话伤神,久而久之,对这种半夜来电就条件反射似的恐怖起来。

    “有事?”周培扬轻声问,心里同时祈祷,千万别有啥事啊。

    “也没啥事,睡不着,就想打电话问问你。”谢婉秋说。

    周培扬哦了一声,紧着的心放松了。

    “不必太紧张,招标还有一段日子呢。”周培扬说。这句话有点口是心非,周培扬想说的似乎不是这句,他知道谢婉秋睡不着绝不是因为公司马上要参加一个重大项目的招标,她是个思想大于行动的女人,脑子里常常想一些不该由她去想的事。加上自孟子坤出事后,失眠便常常伴着她。

    但他还是说了这句。

    “那倒未必,对招标,我还是有信心的。”

    “那就好。”周培扬正要松一口气,谢婉秋突然又问:“木木呢,我怎么联系不到她?”

    一听问自己老婆,周培扬刚刚松懈的神经转又绷紧。该死,半夜三更,她怎么问这个。

    谢婉秋跟木子棉联系并不多,两人也谈不上有什么感情,木子棉甚至还有点仇恨她。不是说谢婉秋干了什么对不住木子棉的事,自从周培扬跟木子棉婚姻爆发危机后,对周培扬身边的女人,木子棉就本能地多了一层嫉恨和敌视。谢婉秋却全然不顾,她属于那种一根筋的女人,其实天下女人大都一根筋,她们才懒得跟你迂回呢,尤其感情问题,女人们较起真儿来,那可真是没有办法。自从加盟大洋,谢婉秋的人生态度一天天发生变化,可能她觉得是周培扬和大洋给她提供了人生第二个施展的平台,让她这个会计师有了用武之地。也更因为孟子坤遇难后,是周培扬如亲弟弟般帮她度过了那个原本度不过去的坎儿,让她一颗已经死了的心重新复活,所以谢婉秋对周培扬,就有一种报恩式的关心。

    “你别管,她现在走火入魔,谁的话也听不进去,让她去碰,不碰个头破血流,她就不知道回头。”周培扬恨恨道。

    “你们这样,让人心里不安啊。培扬你是男人,不要对妻子这么冷漠好不?”谢婉秋的声音依就温和,听上去真像一个大姐姐。

    “还能怎么样,让她回家,她执意不回。最近又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瞎搅在一起,还说是什么论坛,一听就烦。”

    “什么叫不三不四的人,培扬你不能这样说,木木参加的真是论坛,我了解过,最开始她是受马克的鼓动,现在她从那边退了出来,好像是跟苏振亚在一起。别人你信不过,苏教授你难道也信不过?他可是你的导师。”

    了解?谢婉秋了解这些干吗?周培扬也糊涂了,不过他没心思细问。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行为古怪的人,他们不合群,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汪洋恣肆,很多的时候你搞不明白他们的意图,但你无法阻止他们的脚步。

    谢婉秋大约就属于这类人,木子棉更是,还有汪世伦,以及死去的凡君。周培扬感叹,这类人全让他遇上了。

    周培扬不想再说下去,敷衍道:“我懒得提这些,爱咋咋,随她去得了。”

    “培扬!”谢婉秋却不肯罢休,她话还没说完呢。

    “如果没事,我要睡觉了,明天我就回来,你也早点睡。”

    “等等培扬。”

    周培扬没等,还是坚决地挂了电话。谢婉秋最近有些神神叨叨,尤其他跟木子棉分居后,谢婉秋一有机会就谈这事,谈得他心累,好像木子棉遭到了非人折磨似的。周培扬懒得跟她解释,而且这次他真是发了狠,谁劝也不听,包括陆一鸣,专程为这事跑来,跟他谈了一个下午,最终还是没能说服他。

    生活不是让别人劝的,都这把年纪了,难道还处理不了自己家里的事?

    处理不了,就放着,周培扬不急。再说正好他可以集中精力抓一下工作,这些年大洋虽说发展很快,成绩也辉煌,但潜存的危机也不小,一点马虎不得。至于木子棉,只要不跟他离婚,怎么都行,反正他问心无愧。一个女人过分地看重自己,过分地追求内心感受,那是没救的。他不止一次说过木子棉,生活不是诗,不可能让你什么也满意,更不可能美得跟蜃景一样,你要容许生活有残缺,没有残缺的生活谁也给不了你。可木子棉非要坚持说,她不能容许生活有破洞,更不能容许爱情有污点。

    滚它的污点。

    让谢婉秋一搅,周培扬睡意全无,大瞪着双眼,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分钟。妻子木子棉,还有她母亲、他的岳母庄小蝶,以及儿子可凡全都冲出来,在这个黑夜里折磨他。不可否认,他的家有些特别,故事格外多。家里每一个人身上,都有谜团。

    想着想着,周培扬猛地起身,没着夜色,朝外走去。

    夜色如潮,一下就淹没了他。

    没走几步,电话再次叫响。周培扬以为又是谢婉秋打来的,不耐烦地接起,结果不是。电话里传来一个很神秘的声音:“是周总吗?”周培扬本能地嗯了一声。对方也不拐弯,直接道:“周总,半夜打电话,实在不好意思,不过事情紧急,请示首长后要第一时间通知你。”

    “首长?什么事?”周培扬的步子蓦地止住,脸色一下暗了不少,说话的声音也在发抖。

    对方不再客气,也不啰嗦,直接道:“永安大桥出事,夜里十一点二十三分,好端端的桥突然塌了。”

    “什么?”周培扬失声尖叫。

    “周总先别慌,现场已经派了人去,相关消息随后就到。不过得劳驾周总,这桥是大洋承建的,周总您得马上去现场。”

    对方很客气,可周培扬却跳了起来。

    “大洋承建,塌了就是大洋承建?”周培扬几乎是愤怒着喊出来的。关于这座桥,关于大洋名下很多工程,真是有太多的故事。吼完,又觉有些失礼,遂放缓口气,问:“有无人员伤亡?”

    对方什么也没说,将电话挂了。

    周培扬愣怔了,哪有这样报告事故的啊。夜色下站了一会儿,忽然醒过神,几步窜回院子,冲老范喊:“马上起床,回市里去!”(未完待续)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